第16章 瘟疫(第4/5页)

屈原素日手不释卷,只记得医书所示脓包必要挤破,使毒血流出,于是让莫愁找出一根银针,烛火烤过之后,为卢乙挑破脓包。

每挑一次,卢乙都发出一阵虚弱的惨叫。那疥疮中的脓血渐渐变得黏稠,屈原几度狠下心挤,卢乙疼得几度昏迷过去,也还是不见成效。

听卢乙一声声气若游丝的惨叫,卢茂和莫愁只有别过头去,屈原额上亦是细密的汗珠。

许久,屈原轻叹一声,看着卢茂和莫愁摇摇头:“毒血很难挤出,我再另想办法。”

“乙儿他还能坚持多久?”莫愁垂泪问道。

屈原心中隐痛,握住卢乙手臂试他的脉象,已似雀鸟轻啄,确是垂死之象。屈原浑身一震,颓然道:“不大好。”

卢茂的眼泪奔涌而出,转身躲去内室。莫愁掩面夺门而出,青儿刚要追,屈原低声道:“你且照看卢乙,我去吧。”

沛罗江边,星光寥寥,屈原看着莫愁抱膝而泣,哀恸不已。她的背景看起来那么柔弱无力,屈原很想过去抱住她给她安慰,却在一瞬间感到一片虚无。他承认,刚刚卢乙的脉象让他惊恐,那轻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每跳一下,都像他在竹简上用兔毛笔一点那么轻,像随时都会消失。他想象着莫愁的哀恸欲绝,想着曾经那个叫蒙远的人,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起那个巫师的话,这是他带给她的厄运。不不,屈原镇定心神,轻轻走过去,在莫愁身边坐下。

谁也不说话。这样过了半晌,莫愁低声道:“这是幼时我和乙儿最爱的地方。”

是一片河滩,在夜色里依然见得花木葳蕤,沙石成趣。

“乙儿出生不久,娘就去世了,爹和娘感情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颓废极了,都是我在照顾乙儿。那时候真累啊,自己心里悲伤,还要照顾一个刚刚足月的小孩和借酒浇愁的父亲。乙儿半夜哭闹的时候,我累极了,恨不得拿被帛捂死他。”莫愁苦笑,淡淡道,“然而刚刚我见他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下一个时辰就没了,我心痛得像刀绞一般,恨不得躺在那儿浑身溃烂的人是我。这个弟弟,我亏欠他的太多。”

是的,她没有说,母亲走后,幸好有卢乙,她心里才不至空落。她疼爱他,其实是她需要,她要那一片温情,能在心底温暖冰凉的夜幕。如今他却神智不清,奄奄一息,她只想一想,也如万箭穿心。

屈原第一次听她说起身世,心中唏嘘不已。沉默良久,屈原缓缓道:“莫愁,再让我试试。”

屈府亦是听说了权县瘟疫的消息。屈伯庸大惊,自古十疫九乱,屈原资历尚浅,若是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屈伯庸稍一思忖,便直奔兰台宫求见楚王。

“权县瘟疫,不谷自然有所耳闻。”楚王非但不惊,反而请屈伯庸落座,缓缓道,“大司马意欲如何?”

“老臣深恐灵均毫无经验,遇此大事,只怕乱了分寸。老臣愿亲赴权县,助灵均平此瘟疫。”

楚王早已猜到,只微微一笑道:“大司马为官多年,不谷且问你,与天斗,与人斗,孰易孰难?”

屈伯庸一怔:“这,各有难处,只是天绝人多爽利,人绝人多隐晦,殊途同归。”

楚王颔首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灵均博闻强记,缺的却是砺炼。权后知轻重,度后知长短,这次灵均不论面对的是天是人,都是他自己要过的难关。”

看屈伯庸还欲开口,楚王只道:“不谷用他,即是相信他。”

屈伯庸微怔了一会儿,行礼而退。

屈原案上的竹简已经高高堆起,一灯如豆。师甲几次进来,见屈原皆是一个姿势,不曾动过。

行医最重要的是辨症,权县的几位医师皆辨症不出,屈原只好令人将医书全部搬来,一卷卷查看,有扁鹊的《禁方书》,有《黄帝内经》,有《上经》《下经》《揆度》等。春秋时期,各国已有职业医师,楚国的巫与医亦慢慢分离,各司其职。巫医分离之后,初期的阴、阳、风、雨、晦、明“六气”致病说,与扁鹊所言的五脏、肠胃、血脉、血气、阴阳等结合,为后世以脏腑经络气血为核心的中医奠定了基础。

不觉入夜,夏风微醺,权县依然笼罩在瘟疫的恐慌里。屈原只寻得数句:“藏于皮肤之内、肠胃之外,此营气之所舍也。”“外邪得以入而疟之,每伏藏于半表半里,入而与阴争则寒,出而与阳争则热。”皆似是而非,实不得要领。

竹简上的鸟篆变得模糊,屈原揉揉眼睛,见窗外已是月光弥漫。

边上有未曾动过的粟米菜羹,三更声传来,屈原不觉惊讶道:“竟已夜半。”方才觉得有些冷,就起身披件长衫到园中站一站。

南方夏夜,气息潮湿,屈原在园中怔怔站着,只听得声声虫鸣,头顶盈盈星光。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在这数百年浩如烟海的典籍面前,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他急切地渴望有所作为,渴望在那烟海之中留下一点光亮。

“大人,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安排。”师甲的声音忽然响起。屈原一惊,回头见师甲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先生也没睡?”

“大人为治瘟疫不思饮食,我亦无法安心入眠,想到曾经因瘟疫肆虐而几近消失的村落,真是不得不为权县担忧。”师甲轻轻叹道。他实在不知这个一身清正的年轻人能否度过这场考验。这个年轻人有学识和勇气,但砺炼太少,还需要拥有处世的智慧、平衡各方势力的能力。如果能顺利度过这场劫难,则还有机会;若是不能,虽不至万劫不复,但亦会心余力绌。

“师甲,我刚翻阅数百卷医书,似有零星线索,但患病之人大多昏迷,我们只能观其表象,不知其里,因为难以辨症。”屈原轻叹口气,皱眉道。师甲却敏锐地看到这片刻之间屈原已不经意挠了几次手臂。他突然有种不好的直觉,心下一沉道:“大人可是手臂瘙痒?”

屈原一愣,看师甲惊恐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卷起袖管一看,那莹白的手臂上已有一排红色疱疹。

“先生!”师甲叫道,一脸惊惧。

屈原一时心下复杂,但很快镇定心神笑道:“这样也好,只有亲自体会,才好辨症,只是师甲要离我远些。”

“我这应是初症。”屈原皱眉思索道,“还有恶寒、头痛。”

疱疹痒得难耐,屈原忍不住去挠,但一阵令人眩晕的刺痛传来,凝神一看,原是有一处被抓破。

屈原一点一点地回忆那些医书,企图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感受集中起来。他突然想到一卷,兴奋地冲师甲大喊:“我知道了!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