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骆玉珠快步追到中江桥下,盯着桥墩后面的身影。

“既然来了干吗还躲我。”骆玉珠严厉地说。

茂密的树丛被拨开了,一个男人的脑袋钻了出来,又黑又瘦的脸上,满是灰尘,头发乱蓬蓬的。骆大力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树丛里慢慢走了出来,他有点自卑地笑了笑:“玉珠,爸不是怕见你吗?”

骆玉珠哼了声:“是她叫你来要钱的吧。我上次给你的呢?”

“你弟弟要上学,家里的房子漏了,有好多用钱的地方……你妈不知道……”骆大力战战兢兢小声说。

“谁是我妈!”

骆大力低着头不语。

“你又去喝青柴滚了,还是又去赌了?”骆玉珠瞬间明白过来,顿时恼火起来,“你上次不是发誓不再赌了吗?赌博是个无底洞,你知不知道,上次给你的钱是让你做小买卖的,你都输光了?”

“你看我这腿,还能干什么呀!我本来想拿一点试试运气,赢一点算一点,没想到碰到设局的,我不敢跟你妈……你阿姨要钱,她要跟我离婚。玉珠啊,你再帮爸一次,要不我连家都回不去了。”骆大力抽泣着说。

“我不是开银行的,我帮不了你。”骆玉珠转身就走。

“玉珠,今天是你生日。你长这么大,爸没给你过过生日,晚上咱一起吃面吧。”骆大力可怜巴巴地讨好着。

骆玉珠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可悲又可恨的老爸,冷冷地说:“用不着。”

陈江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医院,来到骆玉珠家。

“玉珠,这是我卖饲料的粮票,本来想换成钱给乡亲们,金水叔这一病只能再说了。这些粮票先放你这,我带到医院人多眼杂怕丢了。”陈江河疲惫地把一书包粮票放在桌上。

陈江河木偶人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饭马上就好。”骆玉珠边盛菜往屋里端,边用余光不时地瞟向陈江河。

“你自己吃吧,我坐会就走。”

“你不是答应今天跟我吃晚饭的吗?”骆玉珠愣着,有些紧张地看着陈江河。

“玉珠,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些天我得在医院多陪陪金水叔。你这边一个人,自己得小心。”

骆玉珠默默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突然她从后腰紧紧扣住陈江河,脸贴到他背上,懊悔地问:“你金水叔是被我气的吗?”

陈江河摇着头:“你想多了。”

“你嫌弃我了是吧?他们说我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要娶他女儿巧姑呀,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骆玉珠有点底气不足。

“小时候磕拜换糖佬祖师爷,金水叔就让我答应做上门女婿了。”

骆玉珠伏在他背上,泪如雨下:“那我呢?”

陈江河掰开骆玉珠拦腰抱住的手,转身深情注视:“玉珠,谁也不能分开我们,你得相信我。但是,现在我不能再伤金水叔的心,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这些粮票先放你这,我带到医院人多眼杂怕丢了。”

“这辈子我都相信你。江河,你发誓永远不离开我。”骆玉珠看着陈江河,眼圈一红。

“你今天怎么了?发什么誓啊。我先去医院了,那边需要我,那是正事。”

“我这边就不是正事啦?”骆玉珠眼睛火辣辣地看着陈江河,欲吐还休默默摇头,动情地将脖子上的玉坠摘下,套在陈江河的脖子上。

陈江河深情地吻了下骆玉珠乌黑的秀发,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关上,骆玉珠怅然若失地跌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书包。门被敲响,骆玉珠从椅子上兴奋地跳了起来,连忙跑去开门—骆大力站在了门口,歉意地跟女儿笑了笑。

骆玉珠返身关门,父亲的瘸腿抢先顶在门缝里,夸张地叫起来:“夹着了!夹着了!”

骆玉珠只得松开手,父亲一瘸一拐走进门哀求说:“玉珠,不是说好了让爸陪你过生日吗?小玉,就你一人住啊,刚才走的那男的……”

“跟你有关系吗?”骆玉珠冷冷地说,转头进屋。

骆大力苦笑摇头,目光落到了书包上,骆玉珠下意识地拿起包往柜子里放,掉出一小叠粮票,骆大力抢先捡起讨好地递给女儿,然后看了眼满桌子的菜:“你准备了这么多菜,小玉,有酒没有?咱俩今晚好好吃一顿!爸今天只喝了碗粥。”

骆大力边吃边赞叹:“女儿,跟你妈手艺一样,好吃!乖女儿,爸这么多年了,做梦都想吃你妈当年做的饭菜……”

骆玉珠坐在对面,看着父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骆大力停下筷子,不解地看着女儿。

骆玉珠捂住脸,肩膀颤动着。

陈金水闭目躺在人民医院病床上,陈江河握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胳膊上的点滴,巧姑站在一边。金水婶出现在门口,朝陈江河招招手,陈江河忙跟出门来:“婶,怎么样?”

“你叔他中风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幸亏送来还及时,要不然非……”

陈江河懊恼地说:“我叔以前也没有什么征兆啊,我看他身子还算硬朗。”

金水婶哭着摇头:“头两年也犯过一回,你叔一直不准我跟你说,他那头是当初被抓进去替你顶罪时受伤的。公安员还天天晚上搭个木梯在窗口偷听,想把你一网打尽。你叔性子硬,脾气大,气不过就拿头撞墙。”巧姑扶着妈走进病房。

陈江河脸色苍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坐在长椅上。

金水叔后来被批斗的场景,陈江河就清楚了,总以为叔好面子,不喜欢被揭伤疤。

那时,陈家村不断地受到外界打击投机倒把风暴的影响,金水叔上一辈巨富人家的身世也被挖了出来,接二连三地被批斗。有一次,一个没读过书却很会诉苦,曾经揭发领导霸占了她好几年的妇女主任,还上台打了金水叔两巴掌。他们把“坏分子、行凶打人、挖社会主义墙脚”等帽子都扣过来,还拉着金水叔游街。批斗前让金水叔先站在台上,低头向毛主席请罪。有一次批斗金水叔,还要金水婶敲锣。金水叔经常被命令去做没有报酬的“义务工”,要彻底改造他“剥削阶级的丑恶灵魂”。金水叔做“义务工”很卖力,又懂文化会点名,成了“四类分子”的副队长。关了斗了很久,才说抓错了—金水叔的亲属,有五个是复旦大学毕业的,有一个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宝贵人才……万人截弯取直义乌江时,金水叔才重新被起用,成了副总指挥、公社干部。

巧姑端着一盆热水进屋,金水婶正给陈金水脱下裤子,迟疑了一下。

“婶,你和巧姑先回去休息吧,医院离我睡觉地方近,今晚我守着。”陈江河抹掉满眼的泪水,帮着婶将陈金水翻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