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纽兰德·阿切尔坐在他东三十九街书房的写字桌前。

他刚从庆祝大都会博物馆新画廊落成的大型正式酒会回来。那些宏伟的空间里密集地展示着各个时代的珍品,时髦的人群穿行于一系列经过科学分类的藏品当中,这个景象忽然触动了一根生锈的记忆弹簧。

他听见有人说:“啊,这里曾是展示塞斯诺拉文物的展厅之一。”他身边的一切瞬间消失了,他坐在暖气片对面的一张硬皮长沙发上,一个穿着海豹皮长斗篷的消瘦身形正沿着老博物馆内摆放着稀疏展品的长廊走向远处。

这个画面激起了许多联想,他坐着以全新的目光打量书房,三十多年来,这里一直是他独自沉思和与家人闲谈的地方。

他生命中大部分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房间。在这里,差不多二十六年前,他的妻子红着脸委婉地向他坦白她怀孕了,那种拐弯抹角会把新一代的年轻姑娘逗笑;在这里,他们的大儿子达拉斯因为太娇嫩,不能在隆冬时节被带到教堂去,于是由他们的老朋友——纽约的主教进行洗礼,主教地位显赫,无可替代,一直是他教区的骄傲和光彩;在这里,达拉斯第一次蹒跚地走过地板,口中喊着“爸爸”,梅和保姆则在门后偷笑;在这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玛丽(她跟母亲可真像)宣布与雷吉·奇弗斯众多儿子中最无趣、最老实的一位订婚;在这里,阿切尔隔着婚礼面纱亲吻她,然后下楼坐上汽车到恩典教堂中——在一个任何事物都颠覆其根基的世界里,唯独“在恩典教堂举行婚礼”是经久不变的习俗。

他和梅一向在书房中讨论孩子们的未来:达拉斯和弟弟比尔的学业,玛丽对“出息”的漠视简直不可救药,却热衷于运动和慈善,对“艺术”的模糊爱好最终让好动又好奇的达拉斯进入了一位崭露头角的纽约建筑师的事务所。

现在的年轻人从法律和商业中解放出来,尝试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如果没有沉迷于国家政治或市政改革,他们可能会选择从事中美洲考古、建筑或景观工程,热心而博学地研究自己国家的革命前建筑,学习并改造乔治时期的建筑风格,抗拒无意义地使用“殖民地风格”这个词语。如今,除了郊区那些身价百万的食品商,没有人拥有“殖民地风格”的房屋了。

但最重要的是——有时候阿切尔认为这最重要——正是在书房中,有一晚纽约州长从奥尔巴尼前来吃饭并度过一夜,他转向主人,咬着眼镜、紧握拳头砸着桌子说:“去他的职业政治家!阿切尔,你才是国家需要的人。如果马厩需要清理的话,你这样的人一定要帮一把手。”

“你这样的人——”阿切尔听到这句话多么沾沾自喜啊!他是多么热切地响应这个号召!这与奈德·温赛特让他卷起袖子踩进泥潭开始干活的呼吁如出一辙,却由一个为此做出表率的人说出来——这个人的号召难以抵抗。

回望过去,阿切尔不确定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国家需要的人,至少不是西奥多·罗斯福指出的积极效力的人。实际上,他这么想是有理由的,因为在州议会任职一年后,他没有再度当选,而是幸运地回到籍籍无名却大有裨益的市政工作中,之后再次离职,偶尔为试图改变国家冷漠现状的改革周刊撰写文章。回顾的事情并不多,但当他想起他这一代的年轻人和他的圈子所期待的未来时——他们狭隘的眼界里只有赚钱、体育和上流社会——他对新事态所做出的微小贡献似乎也是有意义的,就像对一面坚固的墙壁来说,每一块砖都有意义。他在公职中无甚建树。他本质上永远都是一个爱思考的门外汉。但他有重要的东西思考,有美好的东西享乐,还有一位伟人的友谊成为了他的强项和骄傲。

简单来说,他一直是人们开始称为“良好公民”的人。多年来在纽约,每一项慈善、市政或艺术方面的新运动都会考虑他的意见,希望能冠上他的名字。当要开办第一所残疾儿童学校、重新规划艺术博物馆、创办格罗里埃俱乐部、落成新的图书馆或成立新的室内音乐协会时,人们总会说:“问问阿切尔。”他的日子十分充实,排满了体面的日程。他猜,这就是一个男人所必需的全部。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生命的花朵。但他现在觉得它遥不可及,而且未必会出现,对此满腹怨言就好比为没有中彩票头奖而心灰意冷。他参与的这个抽奖有千千万万张彩票,但头奖只有一个,他获胜的机会极其渺茫。当他想到埃伦·奥兰斯卡时,他有一种模糊而平静的感觉,就像想起书中或画里某位想象的爱人:她变成了他所有错过的事物所组成的幻象。这个幻象虽然缥缈、脆弱,却足以让他从不去想其他女人。他一直是一个所谓的忠诚丈夫,当梅忽然去世时——她在照顾患传染性肺炎的小儿子时不幸感染,撒手人寰——他真心实意地哀悼她。他们多年一起的生活向他证明,即使婚姻是一项沉闷的责任也不重要,只要这个责任能保持尊严就够了:离开了尊严,婚姻就只是一场丑恶欲望的角逐。他看着身边,为自己的过去而自豪、哀悼。毕竟,旧的生活方式有它的好处。

他的眼睛环顾书房——达拉斯用英式铜板雕刻、齐本德尔橱柜、精心挑选的蓝白颜色和套上了漂亮灯罩的电灯装饰这个房间——目光又回到那张他一直舍不得丢弃的伊斯特莱克写字桌上,回到仍然放在墨水槽旁他给梅照的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她高挑婀娜,胸脯圆润,穿着浆过的棉纱,头上的麦秆帽被风吹动,就像他在教堂花园的橘子树下看见她的那样。她的模样和他那天看见的一样,一直没有变。虽然没有那么高挑,却并未相差很多:她慷慨,忠诚,不知疲倦,却毫无想象力,不知进取,她年轻时的世界已经化作碎片又重新构建,她却对这些变化一无所知。这种耀目的光芒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的眼界一成不变。由于她认不出变化,她的孩子也就像阿切尔一样从不向她表达观点。从一开始,他们就假装志同道合,家中有一种无辜的虚伪,父亲和孩子不知不觉站在一起。她去世的时候觉得世界很美好,充满了和她家一样相爱和谐的家庭,于是顺从地撒手西归,因为她坚信无论发生何事,纽兰德都会继续向达拉斯灌输那些塑造了他父母人生的原则和偏见,而达拉斯反过来(当纽兰德随她而去时)也会向小比尔传递这种神圣的信任。至于玛丽,她就像对自己一样放心。因此,将比尔从鬼门关中拉回来并因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后,她无怨无悔地躺在圣·马克的阿切尔家族墓地里。阿切尔夫人已经在这里长眠,不用再接触那些她的儿媳从未察觉到的可怕“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