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2/8页)

不等我开口回答,店主就“咔嚓”一声,动了一下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剪刀,仿佛是要打断我的反驳。然后他用结案陈词般的口吻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会特意要求理发师剪一个并不适合他们的发型。明明已经不年轻了,却想保持年轻时的发型。明明长得很凶,却想把自己弄成文弱书生的样子。我一个剪头发的,说这话可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觉得,我们理想中的自己和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往往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都能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

我回答,那就剪您最先提到的那种吧。无论接受店主的哪个提议,我的头发似乎都会被剪得短短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怀着上手术台的心情,把进店后一直绷着的背靠在椅子上。照店主的说法,我会在一小时后见到陌生而真实的自己。

理发椅上装着头枕,也有脚垫,像温柔的臂弯一般将我环住。下沉的柔软身体与稳稳往上托的弹力在黑色的皮革中对抗,让人产生浮在水面般的错觉。

我的眼前是一面硕大的镜子。镜中映着海景。这家店所在的位置要比沿途的其他地方高出一截,所以窗外没有任何遮挡物。身后窗外的大海,就这样一览无余地映在了镜中。

秋日午后水蓝色的天空,深蓝色的大海,两种蓝色各占据半面镜子。除此之外,还飘浮着白云,好似未上任何颜色的留白。要是没有从右向左飞过画面的海鸟,这面镜子和裱过的一百号风景画没什么两样。

您喜欢这面镜子吗?那就好好享受镜中的景色吧。有了它,客人们就会看着正前方,这样我用剪刀的时候也会更顺手一些。我们理发店有个规矩,客人一旦坐上理发椅,就不能再看书了。可是最近,好多人刚坐下就掏出手机开始摆弄。

店主用梳子用力拉起我后脑勺的头发,发根都绷紧了。只听见“咔嚓”一声,倒梳起来的头发被剪断,挣脱了梳子的束缚。我感觉到一丝痒痒的快感。先拉,再“咔嚓”。理发店的声响居然也和那些把脑袋当玻璃摆件处理的美发厅不一样。原来进理发店是一件这么享受的事?还是说,是因为这位店主技艺精湛?

我坐的这张椅子斜上方挂着一张裱了画框的奖状。它显得那么随意,仿佛是往墙上挂浮雕画时顺便挂上去的。把视线移到视野的尽头,还能隐隐看见置物架上的观叶植物后藏着奖杯。

据说当年有不少大牌明星和政经界大腕特别推崇店主的手艺。这一段段趣闻逸事,让店主一度成为世人议论的焦点。去年某位大明星去世的时候,他与理发店的不解之缘再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还有杂志说,理发店的店主已经离开了东京,把店搬到了偏远的海边小镇。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电话到店里约时间,却毫不费力地约到了想要的日子。我来的时候,店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刚走的迹象。而我进来之后,也没有其他人出现。

工作忙吗,自由设计师?呵,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自立门户了?了不起。瞧您说的,每天忙得团团转,那就是成功的体现呀。无论做什么生意,头几个月都是最关键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头几个月一过就知道了。哎呀,我都为您高兴。毕竟我也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特别有共鸣。

我觉得,工作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揣摩别人的心思。有时是揣摩客人的心思,有时是揣摩同事的心思。当理发师也好,在别的店里工作也好,做公司职员也好,这一点都是不变的。

我这可不是倚老卖老讲大道理。因为工作关系,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也跟各种各样的人聊过。我刚才说的,也算是一种统计结果吧。

各行各业的成功者,都是擅长解读人心的人。倒不是说他们特别有人情味,只是有一种能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说他们会糊弄人也成。糊弄这个词有点难听,但这些成功者的确都有成为一流骗子的潜质。

我想学也学不来。我嘛……只是做这行的时间比较久罢了。毕竟我入行的时候还在打仗呢。

从后往前剪过一轮后,店主换了一把剪刀,也换了一把梳子,再次回到后脑勺。

这一次,他手上的动作变得更细腻了。落在罩衣上的头发都特别短。如果把剪头发比喻成雕刻,那么第一轮就是粗雕,刚开始的第二轮则是对细节的精修。店主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从容,唯有右手的手指忙个不停,好似寿命很短的小动物在活动。

嚓嚓嚓……剪刀发出清脆的响声。店主的话特别多。也许他本来就爱说话,又或许是他把聊天看成了服务的一部分。

我出生在东京的平民区,是那种放眼望去尽是长屋的地方。我们家从我祖父那代开始经营理发店,我算是第三代传人。所以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干这行了。

还在国民学校的时候,我就过上了一放学就去店里帮忙的日子。算实岁的话,我当时才十一二岁,正是最贪玩的年纪。

客人的头发是绝对碰不得的,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地上的碎发打扫干净。一有客人剪完头离开,就得把地上的头发清扫干净。这是我父亲的信条。只要地上有一根漏掉的,我就得挨拳头。我们家在当地也算老字号了,店里有其他理发师傅,还有徒弟,根本不缺人手。我当时特别不理解,为什么非得让我干这个呢?

当年的理发师傅都是十二三岁拜师入门的。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是怕我继承家业的时候被其他师傅瞧不起吧。父亲,尤其是那个年代的父亲,绝对不会对孩子说“你真乖”“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这种话。但他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绝不允许自己输给外人,可输给亲儿子还是心甘情愿的。真的,我可没骗您。

店主凝神看着我的脑袋。他的嘴动个不停,手却没停下。他只用左手大拇指抓住梳子,同时用食指和中指梳起我的头发,动作灵巧得很。好长的手指。只见他高高抬起手肘,手上的动作非常细微,一点点修剪着头发。那眼神就像在精雕细琢某件工艺品似的。我可没有一边动剪刀一边跟人说话的本事。就算剪的是最简单的彩纸,我也怕剪到自己的指头。

后来,局势越来越紧张了。男人大多剃了光头,去理发店剪头发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理发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我们家的生意还能勉强维持,只是店里几乎没剩下几个员工。理发店是所谓的“和平产业”,难免会被官府盯上。理发师傅被召去当兵不说,连理发椅的架子都被征用了,因为是金属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