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3/8页)

不过也多亏了这番折腾,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终于允许我用推子给客人剃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一位客人是鞋店的少东。他是个时髦的人,平时都把头发梳到后面。也不知是为什么,那天他点名要我剃,说:“今天就请小师傅剪吧。”

原来他收到了入伍通知,临走前特意来剪头发。他平时天天擦发蜡,被宪兵打了也不肯改,一下子剃成光头哪儿受得了。镜子里的他一脸凝重,那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上战场,还是仅仅不甘心而已。剃完后,他对我说:“等打完仗,我还要留背头。你可得好好练本事,以后给我剪啊。”说完还给了我一颗奶糖。当时奶糖已经成了在黑市才能买到的东西。可是,他到底还是没能活着回来。

店主把手指搭在我头上,让我把头仰起来。镜中的水平线稍稍下降了一些。窗口上方的挂钟映入眼帘。镜中的钟是左右相反的。本该指着下午四点的时针正对着八点钟的方向。西沉的红日在蔚蓝的海面上投下金色的光影……

年轻人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聊吧?您要不要睡一会儿?不用睡?那我就接着往下说了。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也只能说说陈年旧事了。不过父亲当年教导过我,口才也是理发师傅的必修课。啊,他没直接跟我说过这话,是他的背影告诉我的。

父亲在我、家人和店里的其他理发师傅面前从来都是绷着脸,但他在店里特别健谈,对客人也很热情。无论人家是刚从外地回来的电工,还是女校的历史老师,父亲都能跟他们聊上几句。这样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毕竟父亲付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努力。他会把每天的报纸从头看到尾,理发店放假的时候,他还特意去浅草听压根儿就不喜欢的落语。母亲当年总抱怨,父亲把一整天能说的话都在店里说完了。可惜我们家的店在昭和二十年的那场大空袭中毁了。

店主后退半步,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开始前后左右打量我,严肃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微笑。我有点难为情,甚至觉得脸颊发痒。“嗯……”他点了点头。我还以为这就剪完了,没想到他又换了一把剪刀,像修剪盆栽似的,在某些地方稍微剪上几刀。店主的剪刀都放在吧台的托盘上,闪着银色的光。他到底有几把剪刀啊?

战争是我上初二那年结束的。嗯,生活很快就开始恢复,可能比现在的年轻人想象中更快一些吧。那年九月,学校就复课了,因为校舍只烧毁了一半。

恢复的速度真是快得出奇。您知道老师们在复课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回收那些灌输军国主义的教科书,像修身、国史什么的。我越想越觉得学校是个荒唐的地方,就养成了逃学的习惯,时间久了干脆不去了。再后来,我离家出走,在黑市干起了替人跑腿的营生。

其实,我原来是想当个画家的。上学的时候,我成绩最好的那门课是美术。家里还有店需要我接班的时候,画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可理发店已经没有了呀。于是我一边捡烟蒂,拆出里面剩下的烟草做卷烟,一边用小铅笔头练素描。因为我听说武藏野的美术学校复课了,想去那里上学。战争结束的第三年,我父亲搭了个棚屋,重新开起了理发店,可我当时根本没有回家帮忙的打算。

可是,我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只有旧制中学的毕业生才有资格报考那所美术学校。

店主看着我映在镜中的脸问道,想当设计师的人是不是要先上专科学校?很多专科学校有平面设计专业,但我是从美术大学毕业后才进的设计事务所。我怕戳中店主的伤心事,最后还是老实回答了,并补充道,我现在还时不时接一些插画的工作。

听到这儿,店主的手竟然停住了。只见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纳闷:为什么手里握着的不是画笔,而是剪刀?片刻后,他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眯起眼睛笑了。“哎呀,真棒……”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哎呀,真棒。”

离开黑市后,我跟着替人画招牌的画师做了一阵子学徒,还画了一些作品给美术展投稿,却一无所获。最后,我还是回家了,求父亲再给我一次机会。于是我又干起了给理发店扫地的差事。那一年,我十八岁了。

我没上过理发学校,都是照着父亲的样子学的。父亲也没有手把手教过我,翻来覆去只跟我说一句话,“地上不能留一根头发”。但这句话的意思和战前是不一样的——那会儿,我们要把剪下来的头发卖给做佃煮的铺子。因为当时物资匮乏,黑心铺子会拿头发做化学酱油。头发的主要成分不是氨基酸嘛。

回家两年后,父亲才允许我给小客人剃头。到了第四年,他终于开始把店里的一把椅子交给我负责。他经常当着客人的面吼我,但我总算能站在他身边干活了。谁知没过多久,父亲就走了。一天早上,他突然心脏病发作,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店主一遍遍问我,听他说这些会不会很无聊?他每问一次,我都要摇一次头。在我心里,那个年代的事一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听他这么一讲,当年的光景仿佛都浮现在眼前。毕竟此时此刻,一个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正在给我剪头发。

我的头发短了很多,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不见了刘海的额头,总是被挡住大半的耳朵都露了出来。镜中的我和平时判若两人。哦,原来我长这样啊……

店主把剪刀换成了剃刀,反复削着发梢。削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情愿地松开我的头发,用刷子掸落罩衣上的碎发。然后,他就从镜中消失了。人虽然走开了,可嘴巴还在动。

于是我二十出头就成了一家店的顶梁柱。父亲走后,客人明显比原来少了很多。不少才怪呢,谁想让一个昨天还在挨老爹骂的年轻人给自己剪头发?我要是客人,肯定也这么想。

打那以后,我就开始玩命练本事。现在的理发师可以买假人练手,当年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只能到处求人帮忙,说“只要你让我剪头,我反过来给你钱”。掉在地上的头发我也不卖了,全部拿丝线捆起来,作为练习的工具。这些碎发本来已经很短了,但我会继续剪,直到它们跟平头的头发一样短。那时候街上常有野猫野狗的死尸,我有时候会把它们捡回家练手,觉得太臭,就在鼻孔周围抹点曼秀雷敦的唇膏对付一下。总而言之每天从早练到晚。客人比原来少,时间自然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