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4/8页)

昭和三十年以后,店里的生意才一点点好起来。我本来想说这是我潜心练习的结果,但生意好转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慎太郎头”。

啊,您不知道呀。就是当过东京都知事的那位先生年轻时留的一种独特的发型。他弟弟石原裕次郎主演的电影上映后,这种发型开始流行起来。也算平头,但是额发比较长。

我成了我们那一带最擅长剪慎太郎头的理发师,名气一下子响了。毕竟那阵子满大街都是留慎太郎头的人。多亏了这种发型,理发店的生意才上了轨道。

您问我是怎么练的?嗨,其实我自己就是裕次郎的影迷,想模仿他的风格和打扮,于是做了很多功课,把自己的发型也剃成了慎太郎头。

慎太郎头的难点在于额发与两侧的平衡,但剪起来不是特别费事,一天能剪好多个。我真的特别感谢这个发型。

肥皂味扑鼻而来。回头望去,原来店主正在用一把形似茶筅的刷子在四四方方的陶器中打肥皂泡。

对了,理发师是会给客人刮胡子的。我小时候也经常去离家不远的理发店剪头发,但那时我还没长出几根胡子,总是选价格更便宜的只理发的套餐。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让别人刮胡子。

三十年代真是理发店的黄金时代。熟客每个月至少要来两次。毕竟那时候没什么东西好供人消遣,对男人来说,理发是一大享受。当年也没人预约,客人都会耐心排队。我们店里有将棋的棋盘,有的客人会在排队的时候杀上一局。下了半天没分出胜负,引得我凑过去看热闹也是常有的事。孩子们都爱看漫画,一看就停不下来。被叫到的时候,反而会一脸不高兴。

对了对了,那时候姑娘也是来理发店剪头发的。大家都会剪所谓的“少女头”,跟童花头有点像,但脖子那儿会剃得更短一些。我们家应该也是那一带头一家买电视机的理发店。

我就是在买电视机那年成的家。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我取消了热海蜜月游,用省下来的这笔钱付了电视机的首付。老婆是我的远房亲戚,来自秋田,原本是在店里打杂的。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勤快得很。先看上她的不是我,而是我母亲。不知不觉,家里已经把婚事安排好了。我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她长得还不错,仔细瞧瞧挺好看的,于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家。当年人们结婚都是这样的。

我紧张地等待店主给我刮胡子,没想到他只剃了发际,就往我身上多套了一层塑料罩衣,说道:“先给您洗头吧。这边请。”我只得起身跟着他过去。坐在椅子上仰视他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比同龄人高,但站起来一看,他的身子就显得特别小了。

洗头池设在房间的角落,前面放着一把椅子,和我刚才坐的那把一模一样。店主刚才说了,一个人就能上上下下打点好的店才是他的理想。这是放在店里的另一把理发椅。坐上这把椅子的人兴许也能看见大海。

我在洗头池前坐下。因为在美发厅洗头的时候,人都是仰面躺着的,所以我刚开始还有点懵。在店主的示意下,我弯下腰,把头伸进了水池。

店里的背景音乐轻柔而安静。现在放的这首曲子是披头士的《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中》。音乐声是从屋子深处的卡带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我问店主,您喜欢披头士吗?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声音竟有些嘶哑。

披头士?啊,您是说现在放的这首曲子?我都没注意。放音乐是为了让客人放松一些,倒不是我自己喜欢听。我会根据客人的年龄和给人的感觉选择要放的曲子。平时放得比较多的是古典乐和电影音乐。我一般都会挑安静的曲子,客人要是想听流行歌曲,我也会放的。

店里没准备太多适合年轻人的曲子,于是我就想,放点披头士好了。

店主冲洗了好久,这才往我的头上倒了一圈洗发水。凉凉的。原来我刚才闻到的肥皂味是这种洗发水的味道。店主仿佛在用手抚摸我的头一样。与其说是洗头,不如说是按摩头皮。

然后冲洗了第二遍,上了第二遍洗发水。头发打出了泡沫。手指的力度比刚才更大了。唰唰唰……传来轻快的响声。自己洗头的时候,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

您要是问我喜不喜欢披头士,我只能说我没办法喜欢上他们。老理发师应该都不喜欢吧。倒不是说他们的歌不好,问题出在头发上。

理发店的生意,是从昭和四十年代初那群人到日本来访以后开始走下坡路的。头发长了,就去理发店剪短一些。男人都是这样,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理所当然。可是这个习惯被那群人彻底摧毁了。

变化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慢慢发生的。从那时开始,理发店就一点点、一点点地萧条下去。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些老理发师坚信,从东边升起的太阳今后还是会在西边落下,谁都不愿直视现实世界的潮流。一些机灵的理发师开始给客人烫头发,可惜我周围的同行们太乐观了。他们觉得玩小乐队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些人掀起的潮流绝对长久不了,很快就会消停。

后来,就有了嬉皮士和疯癫族。留着乞丐发型的年轻人开始频频出现在街头巷尾,传统的理发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就像一根根从头皮脱落的头发。

我家的店也没能幸免。三十一岁那年,我在理发大赛上拿了个小奖。可这种奖啊,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眼看着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两个雇员的工资都快开不出来了。我也知道,要是把他们辞掉,我一个人负责理发,让老婆做其他杂事,店还可以勉强维持下去,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是真走到不得不辞退员工那一步,就把店关掉算了。倒不是因为我特别疼惜员工,只是我们家是有三把理发椅的老店,我又是第三代传人,这口气还是要争的。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我家的店江河日下。

工作不顺心的时候,私生活也是要出问题的。我这人特别爱喝酒,酒品还不好,一喝醉就控制不住自己。渐渐地,我开始打老婆。老婆是个温顺老实、沉默寡言的人,所以我们吵不起来。她从不顶嘴,也不跟我发牢骚,只是默默地收拾被我摔碎的玻璃杯和小酒碗。

可是……我想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您提个醒,这世上没有比温顺老实、沉默寡言的女人更可怕的了。

一天,我参加完商店协会的联欢旅行后,回家一看——老婆没影了,她的衣服和东西也都不见了。我每次赌马赢了钱,都会买些围巾、发卡、首饰之类的小东西讨她欢心。可这些东西都被她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