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3/7页)

她会用独断自私的审美评判世间万物的优劣。花朵、画作、物品、人……连她的孩子都是评判的对象。

她的价值观是黑白分明的。要么喜欢,要么讨厌,没有居中的选项。

我和姐姐拼命努力,生怕被母亲打上“讨厌”,也就是“不合格”的烙印。但是在这场竞赛中,姐姐始终遥遥领先。

母亲专注地画着,仿佛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擦了擦汗,凝视着她。能说的话本来就不多,还被我早早说完了。有什么说什么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个房间好热啊。”

“啊?”

母亲又像鸡一样敏捷地回头看我。她的妆都被汗水弄花了,表情却显得十分惊讶,好像在我开口前她都不觉得热似的。

我开始默默寻找空调遥控器。其实直接问她更省事,画室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想当年,母亲总把画室当作自己的作品看待。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按照只有她知道的规则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一旦乱动,她便大发雷霆。颜料与画材,画布与画集,石膏像与练素描时用的贝壳、塑料果子,都有各自的位置。

画室算不上特别乱,但母亲的规则似乎已经土崩瓦解了。遥控器竟插在人体躯干塑像和靠在它身上的凯·沙吉画集之间。

我按下遥控器的按钮,空调却没有启动。按了好几次,还是没反应。打开后盖一看,原来没装电池。

我翻了个白眼,朝母亲晃了晃敞开后盖的遥控器。说不定,我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得意。

搞什么嘛,敢情你的规矩就是这种水平?原来都是做给人看的?只要没人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喽?

母亲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的脸,汗水从头巾裹着的白发下渗出来。

父亲是十三年前去世的。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但那一次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上一次与母亲面对面说话,还得追溯到十六年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以为你一个人能过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回来。”

而我是这样回答的:

“你错了,到时候求着我回来的人肯定是你。我会一个人过下去的,一辈子都不用你操心。”

为什么要回来?我明明都决定了再也不见她。来都来了,总想说点什么,也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明明在这十六年里,我曾无数次在心里跟她说话。我换过好几个工作。每每找到新工作,我都会对她说:“瞧瞧,我一个人活得多好啊。”每次交到新男友,我也会对她说:“作为女人,我比你更强,更幸福。”有人夸我穿衣品位好,我就会对她说:“你也这么穿不是很好吗?”心碎的时候,我总会对她说:“对不起,妈妈,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母亲正在用的是八号的F型画布。她以前是不用这么小的画布作画的。照理说,这是用来画人的尺寸,可她画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是抽象画。以用色细腻见长的她竟使用了大量的原色,像刷油漆一样,把同样的颜色涂了一遍又一遍。

她到底在画什么?她以前是从来不画抽象画的啊。“抽象画是蹩脚画家的借口,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轻易评价自己罢了。”

我探头去看,她却看着画布问道:“渴不渴?”

我是真渴了。从出门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难道她还记得我喝不了自动售货机卖的饮料?但喝不了就对了,这也是她多年教育的成果。从我住的地方到这里足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得先坐特快列车,再换乘支线。

我下意识地用“乖女儿”的声音回答:“嗯。”

“那就别傻站着,去泡个茶。就泡红茶吧,别弄成冰茶啊。”

她果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种认定地球是绕着自己转的人。只有傻子才会指望她说上两句贴心话。

主屋的厨房几乎还是我离家时的模样,只是冰箱换了新的,水池旁边多装了一台洗碗机。早在十六年前,这间厨房就算不上新了,所以保持原样意味着它现在已经彻底旧了。厨房里最新的洗碗机也是过时的旧型号。

她从不喝袋泡红茶,所以餐具柜里应该有茶叶罐——盖子上有向日葵浮雕的不锈钢茶叶罐。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问她“茶叶罐在哪儿”,却偏要自己找。找了半天,才发现罐子并不在餐具柜里,而是放在水池下面的地柜里,与大量的罐头为伍。

怎么会有这么多罐头?仔细一看,全都是猫粮。她养猫了?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家里养过一只猫。猫是我和姐姐捡回家的。那年我十岁,姐姐刚上初中。

母亲不喜欢小动物,自然没给我们好脸色,但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爱猫的父亲一反常态,坚决支持我们。而且小猫一下子就跟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充亲热起来。说不定它把小充看成了自己的同类。

那是一只小白猫,眼睛上面有两条形似眉毛的斑纹,于是“眉眉”成了它的名字。

有眉眉的那段时间,家中仿佛亮起了一盏小灯。我们三姐弟和父亲争先恐后地和它玩。一提起它可爱的小动作,还有它犯的傻,大家都会开怀大笑。母亲总是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我知道,眉眉有时候会在早上用身子蹭她,问她要吃的。平日里分外冷漠的母亲,竟会被它逗得发出嗲里嗲气的声音。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在眉眉来到我家的那年秋天,姐姐去世了。她是在上学路上被疲劳驾驶的司机撞死的。

一个月后,眉眉也在同一条路上被摩托车撞死了。“它是不是被蓉子叫走了呀?”办七七法事的时候,有个亲戚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母亲勃然大怒。

自那以后,任我和小充如何央求,她都不肯再养宠物了,无论是猫,还是其他动物。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了。”

话说她养的猫在哪儿呢?

这么热的天,我可不想喝热茶。我打开客厅的空调,心想总有自制的大麦茶吧,便拉开冰箱门,门上贴着便条。上面的字迹并不是母亲的。

AM 9:00药①②③

PM 5:00药②

PM 9:00药①④

看来母亲没有让每周来三次的护工帮着做些菜。冰箱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称得上“饮料”的只有纸盒装的牛奶,而且还过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