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4/7页)

不知道为什么,冰箱里放着好几瓶花生酱。简直跟花生酱广告里拍的一样,总共有六瓶。是打折时囤的?她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

她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可能是她觉得这个话题太“俗”了。

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连忙关上冰箱门。

话说回来,我的确不了解独居的母亲是怎么过日子的。因为十六年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父亲和小充都还在。

家里一旦没人,女人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吗?从没成过家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有过男朋友,也和他同居过一段时间,但早就分手了。

他比我大一岁,在母亲的绘画班上过课。其实我离家出走的首要原因,是和他的恋情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当画家是他的理想,无奈理想终究只是理想。我好歹也是画家的女儿,可他画的净是些连我都看不懂的东西。最后,他还以“要挑战大作”为由辞掉了兼职的工作。和他在一起的那五年,一直是我赚钱养家。

画画少不了昂贵的画材,还需要一定的空间,租单间肯定不够用,所以我们租的是比普通公寓更贵的独栋房。为了挣钱,我只能去夜店工作。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也早就凉透了。和他同居整整五年,完全是为了跟母亲怄气。我当时可能是想把男友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画家,争一口气给母亲看看。

我还怀过他的孩子。他对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去登记结婚吧。”可惜孩子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掉了。当初的约定仿佛随着孩子一起消失了。这次流产,也成了分手的导火索。

我一边等水煮开,一边剥买来的桃子。她这人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喜欢吃什么东西,但是我猜她应该很爱吃桃子。

每逢桃子上市的季节,她都会找各种借口买桃子回来。

“瞧瞧这亮粉色的渐变,多美啊,我一时没忍住就买了。”

“桃子啊,特别适合拿来练素描。它的曲线看似简单,其实很难处理好。”

实话实说不好吗?就说一句“我爱吃桃子,大家一起吃吧”。

那样的话,餐桌上的沉默与紧张会瞬间变为一家团聚的其乐融融。

挑茶杯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因为餐具柜里放着花纹不同的杯碟套装。十六年前,家里并没有这些茶杯。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母亲心头的最爱。管他呢,随便拿一个不就成了——手都伸出去了,却还是缩了回来。因为我不想听她说:“你怎么挑了这个!这是我最讨厌的杯子,你的品位就这种水平?”

就在我打开茶叶罐,准备把茶叶倒进茶壶时,我忽然发现……茶叶上有一层白粉。

那分明是霉斑。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好端端的红茶都发霉了。身体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吧?你又不是走不了路,怎么能邋遢成这样,真是的。

我抓紧机会,在心里数落她。

怎么办?这样的茶叶还能用吗?要不先泡泡看,喝一口尝尝?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她,我连伯爵红茶和大吉岭都分不清楚。她总喜欢炫耀自己对红茶的了解。出于逆反心理,我养成了只喝咖啡的习惯。

对了,放点桃子进去好了。我买了两个桃子,刚才只剥了一个,没切开。于是我拿出另一个,切成小块。只给她喝太不公平了,我把自己那杯做成了桃味冰红茶。

我把红茶和装着整只桃子的碟子端回画室。画架旁边的小桌上放着颜料、调色盘和画笔之类的东西,没有空余的位置了。我只能从画室的角落拖来一把椅子,把托盘放在椅子上。她跟以前一样,一句“谢谢”都不肯说。我懒得跟她计较。

母亲才喝了一口,便轻轻喊了一声:

“啊……”

我正靠着墙壁喝着冰茶。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后背立刻挺得跟不锈钢尺子一样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了,她也变成了坐轮椅的老太婆。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母亲那双猛禽般的眼睛死盯着我。

“嗯……桃子。”

“哦,是吗。”

看来她挺满意这杯茶的。只见她双手捧起茶杯,噘着血红的嘴唇,满头大汗地喝着。我竟然松了口气,太没出息了。

在喝茶的时候,母亲的视线时不时飘向那个桃子。我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冷冷地说:“那个桃子,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又喝茶又吃水果的,岂不是要跑好几次厕所。”

我故意吊她的胃口:“那我就吃了啊。”

“算了,就放那儿吧。”

她先挪到西侧的窗边,装出眺望窗外的样子,然后放下茶杯,奋力推着轮椅挪到托盘边上,生怕我抢了那只桃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伸出双手,抓起桃子。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

她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龇牙咧嘴,红唇都变形了,她也不在乎。汁水从弯起的手指间滴落。每啃一口,都会有粗俗的声音传来。莫非她以为我听不见?

简直跟几百年没吃饭的饿鬼一样。太不像样了。这桃子买得值。

我本想给她一个冷笑,却笑不出来,只能把脸转向窗口那边。

窗外有一张人脸,是个留着童花头的小姑娘。

我只能看到她的肩膀,但她身上穿的应该是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刚才在紫薇树下抬头望着知了的姑娘。我冷眼看着啃桃子啃到下巴滴水的母亲,而小姑娘正用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们还小的时候,母亲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我们”指的是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那会儿还没有小充。

母亲三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作品入选了某个美术展。许多画家都是在入选这个美术展后开始飞黄腾达。于是母亲辞去了教师的工作,自立门户,走上了画家之路。

当时我虽然年幼,但母亲高超的画技总惊得我合不拢嘴。她的作品大多走超现实路线,但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是画不出那种作品的。她画出来给我们做示范的素描线条精准,没有丝毫凌乱。只要她愿意,画出跟照片一样的写实画也不是难事。

然而,自立门户是一码事,用画画养活自己又是另一码事。母亲用作画换来的收入,还不足以让她成为人们口中的“职业画家”。她办过好几次个人画展,反响都不错。本地画廊也有她的专用展示区。可她的画不会被挂在公司的大堂,也不会出现在资本家的豪宅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遗憾,母亲的才华并不足以让她走出这座乡下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