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5/7页)

让早早抛弃艺术的父亲养着,是母亲绝对无法接受的事。于是在小充出生的第二年,她在家里办起了绘画班。我和姐姐也是她的学生,但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这层关系受到特殊关照。硬说有的话,就是下课后没完没了的练习。

我的资质应该是不如母亲的,姐姐估计也差不多。可母亲坚信,只要让我们从小接受绘画方面的精英教育,就一定能成大器。她的努力栽培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前程服务。母亲不断告诉自己,她之所以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可,只怪她出身贫寒,在参加高中美术社团前一直过着和绘画无缘的生活。连父亲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攒出美术大学的学费的。

于是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

她也让小充学画,但据我所知,她从不强迫他练习。有一次,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男人是不行的,因为他们放不下各种各样的东西。”你错了,妈妈。放不下各种东西的明明是女人。

比我更有希望成才的姐姐一走,母亲过剩的期望就倾注到我一个人身上。每天放学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重复不断的素描练习。同一座石膏像,同样的模型,我得画上好几张,甚至是几十张。夏天一到,我要画的东西就成了桃子和向日葵。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无论我怎么画,母亲都不满意。她会无休止地讲解我哪里画得不好,为什么不好,还会滔滔不绝地说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学生。她并不会对我“说教”,只是“讲解”而已。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跟画室的木地板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渐渐地,我发明了一个保护自己的方法:在母亲批评我的时候,我会把心放飞到远方,让它脱离我的身体。我会暗示自己,挨骂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孩。

可怜的替身是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画技蹩脚,天热的时候很想像别的孩子一样穿中裤。可惜她每天都要画画,没时间跟其他小朋友玩,总也交不到朋友。她的名字叫小眉眉。

我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在母亲短暂离开的教室,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在被窝里……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特别要好。聊天前,我会先向小眉眉道歉,因为我在母亲批评她的时候离开了。而小眉眉会露出落寞的微笑,原谅我的过错。

我觉得我没疯。我明知道小眉眉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却还是死死抓着她不放,仿佛在夏末抓着紫薇树干的知了。

不用说,我在高三那年报考了好几所美术大学,全都落榜了。

见我连垫底的造形大学都没考上,母亲如此说道:

“看来你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慢着。现在才说这种话,是不是迟了点?

光这样还不罢休,她还要落井下石。

“要怪也只能怪你没照我说的办,日子过得不像样子。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没有画画的资格,更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我咽不下这口气,就报了个复读班。因为母亲已经不愿意教我了,就像我是一件被她玩腻的玩具一样,说扔就扔。第二年,我再次向美术大学发起挑战。

但结果还是那样。最终,我进了一家与美术毫无关系的公司,当了个普通的白领。

说实话,这次来之前,我不是没有犹豫过。最后决定过来,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日子快过不下去”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对她说:“瞧瞧,连你都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啊。”

我回头望向用粗俗的动作啃着桃子的母亲,想给她一个突然袭击。

“怎么样?桃子好吃吗?”

正在嘬桃核的母亲连忙捂住嘴。哎哟,你的妆都被汁水弄花了。

母亲拿起放在颜料旁边的纸巾,贴在嘴边,一本正经地把桃核吐出来,然后说道:

“你这件衣服不好。”

瞧瞧,果然来了。这个人的思路,我早就摸透了。母亲总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别人,把所谓的审美强加于人,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那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对女儿的着装与举止吹毛求疵,是因为父亲的出身不错,而他的亲戚们总是奚落母亲是个没爹的孩子。偏爱西式的住宅与生活方式,是因为她的青春岁月是在破旧的小公寓中度过的。数落我没天赋,是因为她时刻都在担心这句话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离开她生活多年,我的年纪比当年离家时母亲的年龄都大了。现在我特别能体会她当时的心境。因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远远地观赏素描画,就能看到很多在近处发现不了的东西。这个道理还是母亲教给我的呢。

我叹出一口攒了十六年的气,开口说道:

“你有完没完,我都——”

说到这儿,我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我已经四十二了,说这种话可一点都没有意义。

母亲的眼神一如当年,有着猛禽的犀利,却没有了情绪,仿佛那些情绪早已被她遗忘在了过往的岁月中。她就这么看着我说:

“你是黄色的,适合穿黄衣服。”

自说自话。母亲喜欢给一切事物贴上颜色的标签。“我讨厌那个人,因为他是装模作样的浅紫色”,“今天的天气是亮绿色的”,“你的声音像镉红色”……就像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颜色似的。

我环视整间画室,问道:“我说……要不要把这儿稍微收拾一下?”

我可不是好心,而是在故意挖苦她。

“收拾哪里?”

母亲显得很惊讶,张望四周,那表情仿佛在说,“这里已经很整洁了,哪里还需要收拾?”

“这里。”

书架上插着好几本上下颠倒的画册。放在收纳架上的石膏像脸朝着里面,背冲着外面。我受不了这样的景象,浑身难受,只想把它们都理好。这都是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画室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因为你年纪大了?难道你已经放弃扮演“永远正确的母亲”这个角色,连自己定下的规矩都统统舍弃了吗,妈妈?

“少管闲事,别碰这里的东西。”

好好好。

“但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我指着小桌说道。

母亲手上拿着一个圆形的调色盘,而桌上放着一个室外专用的方形调色盘。我一看就知道,这个调色盘已经被晾在这儿好几天了,因为格子里的颜料都干透了。插在桃子罐头里的那堆画笔上,也都沾着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