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2/14页)

他通过奉承仰慕的人、钦佩充满力量的人来弥补自己的缺陷。像一个孩子分糖果给同伴示好。艾伦告诉很多人,他记录他们的生活片段是为当代文学巨著搜集素材。他关注很多人,记录他们的对话,保留他们的信件,他要写很多人。而且一旦艾伦告诉你他在记录你的言行,你就很难忽略他。你自会开始伪装(连房东都是如此),万一这个聪明友善的人真的在记录你的言行呢。

他又会靠鄙夷那些与自己同类的作家获得平衡。那是些模仿者,重复别人的做法以期告诉大家他们也能做。他看透了这些作家的缺点,说起他们来毫不留情。有一个这样的作家,他比艾伦个头高一些,但也喜欢穿得很浮夸,我在伦敦碰见他,他说:“这只恶毒的小虫子在克拉丽莎家洋洋得意地穿过房间,对我说,‘亲爱的,这个周六你一定要留下来听《批判者》。我彻底打败了你。’哈哈。”

但是会让艾伦如此公开表示敌意的人并不多。他不喜欢的公共对象主要是某些类型的建筑、绘画、花园和花卉。这一点上连我的房东都没能幸免。房东喜欢剑兰,皮通就在花园里种了一些。艾伦厌恶它们的华而不实。他闭着眼睛,浑身抖了起来,“它们该这么高”,弓身把手掌比到小腿处。他说到类似东西的时候会厌恶地颤抖起来,仿佛他美学反应中的暴力可以补偿别人强加给他的各种忸怩,所有要记录下来和准备使用这些“笔记”的说法(他会说“这些都会写进日记”或者“这是给日记的”“日记会及时记下来的”),是他送给世界以求和平相处的糖果。这种美学暴力其实很真实,反映了一种真切的感受,一种对精神世界的真正担忧。这给他的电台谈话和讨论提供了工具,暗示它们只是完整生活的片段,也暗示了说话者了不起的性情。

有时候我们几个月都不会碰面,他也许是没来,或者来的时候我不在。有一天,他破天荒从伦敦给我打来电话,我才意识到当时大概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背景有音乐的声音。音乐很响,于是我问他人在哪里。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他说:“你说起话来像我的邻居。当然我是把音乐开得震耳欲聋。”接着他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似乎还是那个艾伦,但其实不然。他醉了,他一说话我就明显感觉到了。酒精和音乐,是孤独的支撑物。不过我看到了新鲜的东西:不是孤独,而是滥饮。我从没想到艾伦是酗酒的人。但即使醉酒也没有改变艾伦的性格,或者让他展示出另一面。醉酒没有解放他,而是夸大了他迎合公众的性格,让他显得滑稽。他几乎控制不住嘴,满口奉承,和我谈我的工作。

并且他不求回报。因为你不知道以什么回报奉承你的人。希望与世界和平相处的人却超出了世界可以理解的范畴,乃至超越了艾伦本人能理解的范畴。无所谓要还以多少奉承,无所谓要投以多少爱,而是你根本看不到他真实的一面。

几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庄园,已判若两人。曾经那双狡黠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眼神中潜伏着深深的悲哀。疙疙瘩瘩的小脸变得苍白松弛,像个老妇。又似乎这转变展示了他性格不坚定的一面,而这也许是折磨艾伦的不确定之一。

我特别注意到他面颊上的皮肤。惨白,薄,每当艾伦说话或者紧紧闭上嘴,这块的皮肤仿佛在肌肉上摆动(仿佛皮肤和肌肉间有空隙)。这么薄的皮肤让我想起玫瑰外层花瓣的质感,以及车道上小屋形状的草堆外覆盖着的褪色的黑塑料薄膜。塑料膜经受风吹雨打,失去了光泽,也变得薄脆,还出现了小小的气泡和鼓起的包。

这个人变了。他在我小屋中,坐在高背椅上身子向后靠,软垫靠背在他上方,他双膝并拢,显得很拘谨。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大家都认识的这个人仿佛受到了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人格的袭击。他被内在人格拖倒,如今这人格像警惕的守护神一样坐在他肩上,是现在艾伦唯一可以真正进行对话的对象。甚于旧的人格,只剩让软垫椅背相形见绌的衣服。这身衣服同以往一样精心挑选,但是里面的人如此安静、克制,行为举止如此缓慢、谨慎,以至于这扮相丝毫未显露旧日的人格。

我后来听菲利普斯夫妇说醉酒的艾伦也打电话到庄园来了。大概就是给我打电话那阵子,也许更早些。起初三四次接了。但是后来,也许是艾伦太不知好歹,开始不分时间地打电话,也许没说什么中听的话,房东吓到了。艾伦的搅扰让房东又要犯病,踏进自己倦怠的地狱。害怕那种病态其实是复发的开始。过了一段时间,房东果然旧疾复发。

没人接艾伦的电话,菲利普斯先生命令艾伦不要再打来,也禁止他来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对雇主、对病人加以保护的使命感觉醒。除非他确信艾伦不再酗酒,否则艾伦将永生不得进入庄园。

但这个久违的人受到了摧残。老妇般的脸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的脸。虽然他拒绝了我奉上的一杯酒(我的无意之举,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但坚持我该喝一杯,他谦谦有礼,反客为主。他过于明显的痊愈和其他凶险的疾病一样,只是暂时的缓解,让他再看一看他将离开的世界,让他道别。这也许是残酷的,也许有一种和解的精神。

他道了别,再也没有回来。有一两次我在广播里听到他,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快。要是他能活在那里,活在那种声调中,活在气氛类似电台直播室的这种人为的社会环境中,而不是不得不回到家里形影相吊,那该多好。几天后我听说,他晚上喝得烂醉后吞药死了。这是戏剧性的死亡。那晚的剧本不会离艾伦的想法太远。其实这个结果并非必然。那晚,只要有人给他打电话,或者他给别人打电话,他身着华服去了聚会,言语机智、奉承有道,也许便帮他度过了戏剧化的自杀时刻。但是他的孤独又会把他拖回去。

没人通知房东。菲利普斯先生觉得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但房东还是知道了。对他而言,这是他缩小的世界里少去的一个人,又一个他不再提起的人。

当然,艾伦的书和“笔记”里什么都没有。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加之艺术家的眼和手,他奉承了很多人。是这奉承带来了对他一个多星期的奇特的纪念仪式。艾伦死后,很多人写文章缅怀他,都是以艾伦生前对他们的奉承所反映的人格来写他。他们的悼文都匪夷所思地在自夸,至于艾伦则成了不合潮流、“大洪水之前”时代(有篇悼文竟然用了这样的措辞)的怪人。这些人赞颂自己了解艾伦并成为他的朋友,自诩发现了他的才能和品位,因为他信任他们,对他们坦言自己的忧愁。没有人提起他的奉承。看来,绝望的艾伦在死前几天给不止一个人打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