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3/14页)

菲利普斯先生提到艾伦的死,容许自己流露出悲伤和惋惜的神色。但他转而又一脸烦躁,我觉得这是他在人前常用的表情。这种烦躁就像布雷的鸭舌帽,帮助菲利普斯先生表达。有时直截了当地表明怒意,有时是嘲弄与自嘲。也能用它表达权威,或者让自己变成一个委屈的工作者。一个人的烦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掩饰自己的好运,不希望喜形于色。

如今他的烦躁在对艾伦之死的人性反应和他作为庄园保护者的职业自豪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他说他一眼看穿了艾伦,发现了他性格抑郁。他不让艾伦来庄园是正确之举。仅是醉酒造成不了多大损害。这对我房东的影响会是灾难性的,而且艾伦在庄园也会做在家里做的事情。想想看,这麻烦、困惑会对房东造成多大影响,他本身思想和健康就都堪忧。

这就是艾伦在这里,在被他视为特别的避难所的地方留下的印象。“我给菲利普斯打电话,让他来车站接我。”这是艾伦对自己在庄园的地位的认知。一半是社交上的,一半是文学的:“来车站接我”,让人联想到在老式乡村宅子度周末;称呼菲利普斯时略去“先生”,虽然艾伦叫菲利普斯先生斯坦利或者斯坦,而菲利普斯先生称他艾伦。

*

菲利普斯先生的老父亲对我说:“你的朋友艾伦就这么死了。他是个好人。我不太认识他,见过几次。他招人喜欢。”

老菲利普斯先生瘦小、整洁,拄着长长的手柄分叉的手杖走着(这表明他在散步而不是在工作)。他衣着精心,一身素淡。领带、外套和衬衫上都没有图案。宽大的翻领、领子和领带让衣服显得苍白,让人联想到色彩下的白垩地质,白垩使嫩草或玉米变色,干燥的天气让耕地变白。

老人说:“不管什么时候听到这样的事情,我都会想起我的表兄弟。他八岁那年死的。在一九一一年,登基日那天。”

我们站在我屋外的山毛榉树下。老人微微扬起脸,微笑着,眼里满含泪水。我明白这表情。这笑容不是笑容,泪水也不是泪水。这只是他一提起童年或者早年生活就有的表情。

但是,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他表兄弟的故事。我们都被一阵巨大的噪声分了神。一群乌鸦在头顶盘旋。巨大的黑色的嘴,巨大的黑色翅膀扑腾着。我之前从未在这里见过它们。我习惯了一群八哥突然尖叫着飞来,落在树上像黑色树叶。但这样数目的乌鸦我从未见过。它们在四周缓缓飞翔,粗厉地叫着,像是在审阅我们。我来这儿的头一年,一天早晨探索性地散步途中,我看见远处,在杰克的农舍对面的山丘上,两三只乌鸦翅膀展开被钉在篱笆上。这是杰克那驼背老迈的岳父干的。

老菲利普斯说:“它们山谷里的窝没了。榆树死了,它们就没窝了。它们勘察,找高的树。它们会挑山毛榉。你知道大家怎么说乌鸦的吗?它们添财运。钱会进到庄园某个人的口袋里。你觉得会是谁呢?当然这是明智的老话。”“明智的老话”是他的原话。他说的时候带着讽刺和容忍,听起来像是他原创的。“要是你觉得它们是死亡之鸟,就受不了这噪音。要是你觉得这是钱,就不介意了。”

于是在乌鸦嘎嘎的噪音中,老人告诉我他忘怀不了的死亡。他用来衡量其他死亡的他所遭遇的第一场死亡,最悲哀痛苦,时隔六十五年仍挥之不去。

当时他和那个表兄弟在嬉闹。他们跟着一辆马拉的货车跑,然后跳上挂在后车轴的马粮袋。车夫没有发现。他们骑在马粮袋上,啃着苹果走了一两英里,终于觉得无聊,便跳下车。一辆当时不常见的汽车开过来,尘土飞扬,一两英尺厚的尘土落在没有铺筑的乡间土路上。两个男孩都淹没在尘土中。不料这时另一辆车开过,他看着表兄弟被撞倒。他懵了,跑到湖边,藏在柳条中直到下午。他在那儿看到尘埃落定,他看见姨妈,表兄弟的母亲来了。他看着那个男孩被救护车带走。“去了军队医院——那时候军队还在这里。”

男孩死了。没人想到惩罚老菲利普斯先生——他自己一直提心吊胆。当晚在姨妈家,他看到表兄弟的尸体陈在那里,早晨他们还一起跳上车来着。

“这些事情后来让你痛苦万分。”老人说。葬礼在第二天举行。“他的小棺材。”老菲利普斯先生边说边流眼泪,他为六十五年前的那场死亡真心地哭了。

然后他不哭了,改变了语调。“不,不小。是正常大小的棺材。姨妈叫我和其他男孩去捡苔藓。我就是这么度过葬礼那一天的。捡苔藓。放在坟上,用来模糊日光下白垩的白印子。现在办殡葬的人还这么做。他们挂一块看上去像草皮的绿垫子在坟边,当然,等送葬的人离开后,他们会来把垫子拿走。”

潮湿的河岸和丘陵:每个人看到的事物不尽相同。老菲利普斯先生,脑中追忆的是白垩和苔藓;喜爱常春藤的房东;庄园花园的建造者;艾伦;杰克;我。

*

乌鸦太喧闹,我不知该怎么忍受。这里原本有很多在一定时间出现的噪音:飞机的轰鸣,某些晚上炮兵场的发射声(这声响让人觉得空气是一种有伸展性的物质,到一定状态后会被刺穿),傍晚的交通逐年繁忙,这些噪声穿过稀疏的山毛榉和紫杉传进我的屋子。

然而鸟叫声不寻常。这些大鸟缓缓地四处盘旋,粗厉地叫着像是在讨论什么。后来终于四散而去。第一批定居者到来,只建了一个巢。仿佛它们在试探树、地址和人。山毛榉下多石的小路被堆满了柔韧的树枝。这些筑巢材料从高处落下就变得没用,看数量,每四五根树枝只有一根成功筑巢用了。终于,山毛榉上面出现了一个乌鸦巢。

筑巢活动停了一段时间,让人以为冬天光秃秃的山毛榉树上不会再有乌鸦巢。但很快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巨大的黑色的巢高高在上,天敌够不着。春去夏来,巢就藏在了枝叶中。从去往伦敦的火车上,经过威尔特郡和汉普郡时我看到同样的殖民活动在进行,乌鸦巢头一次出现在那些地方。

山谷里的榆树最终纷纷死了。很多在死之前就被伐倒、切割。其余的则立着死亡,依旧光秃秃的,在夏日的绿意中愈发显得枯灰。山谷里的路突然变得开阔。曾经绿意盎然的弯道神秘而深邃,现在变得平坦而平淡。山坡上的耕地没有了榆树和榆树间野生植被的遮蔽,直接接上了柏油路。房子旁的土地光秃秃的,房屋和附属小棚子一览无遗。浅浅的河流和潮湿的堤岸依旧迷人,但两岸的土地变得平淡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