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4/14页)

我感觉时间在变。最初来到这里,时间是如童年时期那样被拉长的。第一个春天包含了太多清晰的东西:苔藓玫瑰、孤零零的蓝色鸢尾和我窗下的牡丹。我期待季节更迭,新的一年到来。接着记忆开始混杂,时光开始飞驰,岁月开始交叠,使我难以分辨回忆中的时间。

租车人布雷曾是园丁皮通(他的房子卖出了让布雷咂舌的高价,买主是在索尔兹伯里工作的年轻勘测员)的邻居。布雷开始与我谈论宗教。这是在乌鸦来之前吗?是在发现年轻的流浪汉在庄园露营之前吗?

这个流浪汉在茂密的果园里的儿童屋住着,在皮通的花园“庇护所”旁边。每年夏天都有流浪汉,但此人与他们非同类,他不是吉卜赛人,而是年轻的城里人。他们这样的人中不乏罪犯,开着旧轿车和货车在威尔特郡和萨默塞特一带游荡,寻找节庆、社区和露营地。这个人的出现引起了警惕。他很快会吸引其他人过来。于是最终,在儿童屋建起六七十年后,这个鲜少有孩子光顾的地方关上了。尽管它的屋顶倾斜,但基本上是完好的。它的门窗都被钉上,用木条封住。菲利普斯先生还用铁丝网把屋子圈起来,以免有人靠近。

皮通离开后,草坪那头的大白门关死了,门口还堆上枯树枝。儿童屋的废弃同样是件大事。但我记不清日期了。皮通遵循的秩序不仅适用于土地,也适用于我的时节感,如今这秩序不复存在。我失去了用来衡量时间的秩序,随着时光飞逝,脑海中的一桩桩事情打乱了,我甚至说不清乌鸦到来和布雷讲宗教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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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埃及或印度类似的地方一样,这地区(曾经是大规模的埋葬地)遍布神圣的宗教建筑遗址:围成圈的木头或巨石阵,巨大的土坟,中世纪大教堂和修道院,以及同样宏伟的教堂。信仰没有在这里止步。这些古迹周围散落着时代更近一点的崇拜遗址,有的甚至紧挨着。

在索尔兹伯里市中心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有一家著名的蛋糕店,对面是一座窗子华丽的哥特式教堂。圣坛后的墙壁上,就在屋顶下方,有一幅古老的画,主题为末日审判:紫红色和绿色的颜料都暗淡了。画中很多赤裸的中世纪人物,左边的上天堂,右边的下地狱,画作和人体构造的知识似乎合乎中世纪的思想和灵魂的品质。在一个超出他们掌控的世界里赤裸着,给予慰藉的天使的翅膀可怕而不自然,就像正在吞噬被诅咒者的鸟和爬虫。在这中世纪虔诚的纪念碑对面是繁忙的蛋糕店,里面的房间曾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日学校。一块盾形石板上记录着学校的创建日期和一些史料,以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体书写。不久前这里还有孩子们学圣经故事、赞美诗,如今上了漆的松木桌上摆着蛋糕、乳蛋饼和咖啡。

索尔兹伯里郊外的河谷里,一条从河边延伸出来的小路尽头,还有一个单间房的“传道小屋”,它以木材和瓦楞铁皮搭就,也许是在一战前建的,但它的朴素中一度仍透着骄傲和宗教感,一如中世纪的宏伟中呈现的敬畏。现在小屋已丧失原有的用途。沿着河流这边的路继续下走,会看到一栋红砖房,镶着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的窗户。房子上部还写着“卫斯理公会教教堂”。它早就不是教堂了,现在成了带有哥特式拱门和刻字的私宅,成了居住的地方。

位于庄园和我小屋附近的那座翻新的教堂很不同,不仅仅因为它仍是一座教堂。索尔兹伯里的圣托马斯教堂中的末日审判画,表现了某种宗教焦虑:这是一个专制的可怕世界,人们赤身裸体,孤立无助,能提供保护的只有上帝。而庄园这儿的教堂翻新正值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屋和庄园在建之时,与圣托马斯教堂的建造时期差很远,它来自那个自信的时代:和信仰一样,它颂扬了一种文化、家国的荣耀和权力,是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信。

教堂仍保留着那种气氛,虽然它现在吸引的人在财富上无法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富豪相提并论,对财富也不再有那么多支配权,这些人的房子也像是维多利亚时代豪宅的零头。教堂会众少,人数只够每月举行一次礼拜仪式,体现了这儿的文化庆祝封闭排外:做礼拜前后车门开关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唱赞美诗以管风琴伴奏(管风琴仍在小教堂使用),这些声音在厚厚的石墙和方格图案的燧石的包围中仍听不真切。

那里没有杰克的位置,他活着的时候赞颂的是生活。菲利普斯先生或在庄园花园干几个小时活的陌生的镇上人,也没有位置。我觉得也没有老布雷的位置,他总是有让人费解的想法,兼具极度保守派和狂热共和党人的特点,崇拜有钱人(雇他车的人)但又憎恨继承财富和头衔的人。老卫斯理公会小教堂(一栋经过拆建的私人住所,配有哥特式窗户)、空荡荡的传教小屋、现成为蛋糕店的维多利亚时代主日学校——这是十九世纪流行的宗教苟延到了二十世纪,这种宗教是束缚和戒律而不是赞颂,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布雷。布雷,以及千千万万同样在这种束缚中长大的人,使得这一带有那么多近代的基督教建筑遗址。这里有那么多种宗教,那么多遗迹。

但是现在,布雷谈起了宗教。我慢慢回想起他的说辞。我没意识到他说起“那本好书”的时候有多严肃。我当时没怎么听进去,只当是他每天喋喋不休的讽刺。我坐在他车里的副驾驶座上,瞥见他的鸭舌帽,他凹陷的眼睛眯缝着盯着马路。他眼周的起伏、脸部的表情加之我对他脾性的了解,使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很久以来,我都把他的容貌和举止同那个油嘴滑舌、愤世嫉俗地谈论事情的人联系起来。他以那种态度谈论政客、某些皇室成员、工会、新闻或者上法庭的商人以及各种时兴的话题。比如他抵制工党政府发行的新的一英镑纸币,因为:“我认为那是米老鼠用的钱。”这说法他也许是听来的。布雷的谈论中融合了一些独到的观点,我多次发现这些观点源自电台电视节目和报纸。

一认识到他这次是认真的,我就对他改观了。虽说神态和说话方式没变,但我看到的不再是愤世嫉俗的人云亦云,而是他个人的感受,并且很快变得有激情。

后来我才想到,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布雷谈起宗教时态度是严肃的。这是因为他在学习,他懵里懵懂地接受了某些教义,必须继续深入学习。说这是新的宗教,是因为布雷信奉的不是他和千万人一起抛弃的维多利亚时代遗迹的宗教。他谈话中所指的宗教,他一周一周投入的宗教关乎治疗,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治疗术士。一名智者(布雷隐藏了此人的性别);在做“礼拜”时随意翻到圣经的某一页;对上面的字句进行解释;每一个跪着的信徒都收到一条私人讯息和指导。一名治疗术士;把圣经当作圣物,召集人围在它旁边“集会”;分享食物;虔诚中暗示着相互陪伴甚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