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6/14页)

这个小个子女人的话让我震惊。长久以来我都是通过她在电话中友善轻快的声音了解她,她也认得我的声音,会在我报上名字之前说出我是谁。“能的”,“我会弄好的”,“谢谢先生”——这几句话总会让我想到她,她接电话时语速快,为的是不让我多投硬币。“骚娘儿们”很可怕——有辱她,有辱她所指的那个女人(如果她当真存在),有辱她丈夫,有辱我们所有人,这不雅的用词本身就是侮辱性的。

如今,我从布雷太太那里听到的都是那个女人的事,在电话里、在车站(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车站)和索尔兹伯里的购物街上。布雷怎么遇见那个女人的?谁会被布雷吸引?我以前没觉得布雷会是任何人的情人,但这是男人的看法。在情感上,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两个世界。

一开始,我怀疑这个女人并不存在。但布雷太太说的故事太具体,我很快相信确有其事。而且从布雷太太的讲述中,我发觉布雷会直接或无意地提起这个女人,提起和她见面的事,一如他平日里谈到他出租车的相关工作。

她某晚乘一列南边开来的慢车到了索尔兹伯里火车站。(布雷太太只提到了这个女人年龄和外貌的一些细节,我无从知道这些细节是否出自布雷本人的讲述。)她告诉检票员她没有票,没有地方过夜。检票员或另一个同事打电话报警,这个女人被安排在(这是英国政府和官员奇特的、认为理所应当的人道)一个提供早餐的寄宿处过夜。具体的处理要等到第二天由一个更高级的官员来定夺。寄宿处是一个男人为补贴生活而开的,他经营一家集绘画、装裱、旧货和古董于一体的店,生意冷清。

应警方(或一个警察)的要求,布雷(这个公正可靠,不分日夜随时准备好工作的人)开车去火车站,把这个女人送去寄宿处。车站明亮的灯,几乎空荡荡的状态,这个女人的孤独,一定让他留下了印象。

但是第二天,当他去接这个女人上警察局的时候,他对她产生了好感。当她从前门短短的路走出来,他看见(正如他对太太所说)这个女人面色很差,穿一件宽大的粗花呢外套(明显是别人的),这是他讨厌的流浪者或者附近“旅人”的样子(他是这么告诉布雷太太的)。但是突然(他是这么告诉布雷太太的),当她走出大门上了人行道,她对他满是怒意、讽刺和嘲弄。据他所说,她那细小的眼睛几乎对他叫嚷起来:“你知道我没钱。”

布雷太太以她自己的方式表达了那个女人的讽刺。但即便如此,还是能想见布雷如何望而却步,想见在这女人极具攻击性的时刻他受到了吸引,爱上她的弱点、她的需要、她在那一刻对他的依赖。然后她继续用敌意和骄傲(明显包含了她犹豫的请求)对他说:“你知道他们会把我送回哪儿吧?”不是监狱,否则布雷不会答应这差使。是去精神疗养院。这个女人有一点孩子气,指望她的请求能打动大人,打动别人。

这是布雷告诉布雷太太的内容。他早期的直接的故事就此打住。因为这个女人身体里那个受了伤又吸引人的孩子,因为那双眼睛后面被囚禁的灵魂,布雷感到了无限的激情和他天性中的保护欲。无论我何时想到这个女人和布雷,都不禁想到那些话。布雷太太经常提起她唯一承认的那对男女说过的亲密话。“你知道我没钱。”“你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回哪儿吧?”

他没有把她送到警察局,没让她在那儿留底案。他付钱让她继续待在寄宿处。他认识那个老板,那个旧货店老板以卖画框起家,称自己的店为画廊。

这个人和很多其他店主或未来的店主很像,他受索尔兹伯里当地的文明、富足和乡村的吸引,但是没有充分了解交通、停车场、单行道或者人流分布。

一家店哪怕离市场、广场只有两三分钟的步行距离,也可能偏离了购物中心。很多小生意很快关门了。尤其可悲的是那些赶时髦的店,不明白人们真要买要紧东西就去伦敦了。那些精品店和女装店如何迅速冷清下来,店主的歇斯底里在橱窗中尽现。不是说摆设杂乱或无序,恰恰相反,是表现在一种惆怅的不自信中,不是对高雅品位或者怀旧风格缺乏自信,而是像精神紧张,仿佛橱窗本身不希望被看到。橱窗的这种缺乏自信显示店主想要抛下这项生意。

渔网上不再带着塑料海星、上色的木鱼、真贝壳或者小块浮木,或者秋叶。现在没这些东西了,倒像甩卖一堆无人认领的物品:只有女式衣服、裙子和上衣,不讨人喜爱,甚至都不招店主本人喜爱。当灯光适宜,窗户不再反射街景,有时候能瞥见店主在她日益缩小的库存中一副空虚、阴郁、让人生厌的样子。一开始,她尽力展示自己的魅力,招揽顾客(也许是奉上咖啡或者播放古典音乐),营造一种氛围。现在看来却焦躁地想赶走所有顾客,免得有人再来鼓励她坚持下去。这一切离繁华与成功仅几码之遥。

就在一家这样的画框店,一家“画廊”楼上,布雷的女人住了下来。索尔兹伯里暂时没有对这家店装裱的画框的需求,店里也没有足够的画框吸引人进去。十来个画框样品细致地切成斜角挂在钉子上,就像小小的装饰性的绞刑架。这些样品很快消失在二手家具和家居用品中,因为老板开始经营二手货生意,最后为了维持下去,他把楼上辟成了寄宿所。

就是在这里,通过这个女人或者女孩,或者通过此店老板,布雷开始了解那个治疗术士和集会。他觉得学到了什么知识,就立即来告诉我。一开始他没有掌握多少东西,因而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他说的话。

渐渐地,我听他讲述他新的宗教生活:治疗课程,为每个人轮流随意翻开“那本好书”,然后诠释上面的字句。渐渐地,他也谈到了他所发现并服从的新的团体观念:心智或心灵受伤的人的发现,他们无法适应这个物质世界,失去了控制。不是圣托马斯教堂末日审判画中主观的中世纪世界:那是一个人们从未理解或者从未想过他们能掌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人只能通过安抚、献祭和举行仪式活下去。而布雷的治疗世界不同,它像是基督教兴起时的古罗马,悲戚和情感的交流源自一种感觉:世界曾在人的控制之中,但现在失控了。

这种温情和怜悯的中心,是他在火车站遇见的那个女人。她在第二天就将自己托付给他,彻底依赖他。关于她的外貌,我所知的不过是听来的那些:肥大的粗花呢外套、平直的头发、一双靠得很近且忧伤的眼睛和差劲的皮肤。这是布雷向布雷太太报告的头两天的情况,也是布雷太太可以从中揣测和夸张的所有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