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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预判之外的,是今夜参加跨年活动的人数。

从109大楼到涩谷地铁站的“宇宙中心”,路上的商铺几乎全部关店,宽敞的行车道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填满。她往外没跑几步,就发现根本动不了了,再想往后退,又被后面的人挤上来,最多一两秒的工夫,就彻底前胸后背地与其他游客贴在了一起,由不得她想往哪里走。几乎是被拖着的架势左右挪动,稍不留神就会摔倒,她仰起头,感觉有点窒息。

朱夏瞬间清醒,几个作死的老外还故意往前挤,身边的亚洲夫妇惊慌失措地大喊着:“Don't Push! Don't Push! ”

联想到上海外滩的那次惨剧,只要一个人摔倒,整个广场俨然就变成一个大型的多米诺骨牌。她分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踏踏实实地以为这辈子就在这里结束了,那一刹那,她想到了廖梅和朱振东,还有张一寻。

突然,她重心不稳,身子向前歪了下去。

腰被后面的人抱住。

她疯了似的回过头,是邱天。

“别慌。”邱天冷静地说,“看到前面的黄色招牌了吗?稳住步子,我们去那儿。”

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朱夏死死把着邱天的手臂,贴在他怀里,邱天护着她,慢慢地向前移动。

大概被困了二十分钟,终于离开人群,朱夏扶着路边的栏杆,大口喘着气,手还在不住地抖。邱天递给她一瓶果汁,她仰头一气喝尽,双手才稍微安分下来,一看手机,已经关机了。

分别前,邱天说如果明天有时间,带她去玩。朱夏以“看状态”敷衍过去,匆忙撂下“谢谢”二字,就上了出租。

回酒店充上电,张一寻的微信涌了进来。

问她在哪里,她说刚刚差点死了。张一寻立刻打来视频电话,朱夏委屈巴巴地把刚才的遭遇跟他说了。

“你一个人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干什么!”镜头对面的张一寻瞪着眼。

朱夏故意躲开摄像头,揉了揉眼睛。半晌,她问:“如果你在的话,会保护我吗?”

“我就不会带你去,这两天你就在酒店附近玩玩吧。”

朱夏沉默,第二天,赴了邱天的约。

他租了一辆车,说要带她正确打开真正的东京。

他们中午吃了一碗比一籣还好吃且不用排队的拉面,下午直接开去了镰仓,朱夏站在湘南海岸边,脚下是潮涨的海,抬起头,是被日落刷成粉蓝色的天空。

他们没去游客周知的蟹道乐,去了一家叫濑里奈的店,吃了顿没人打扰的螃蟹大餐,就连朱夏要喝网红蓝瓶子咖啡,邱天也知道目黑分店人少,不用排队。即便新年很多店都关张,但邱天还是找到一家常去的爵士吧,白天喝咖啡,晚上佐着酒精和爵士乐起舞。

他记得朱夏喜欢动漫,带她去日本桥夹娃娃,去了表参道一家四层楼的玩具店,一整层展架都是美少女战士的周边。

朱夏度过了如同梦幻巡游的两天。

临行前的晚上,他们的车停在东京塔下的绝佳观赏位,天窗摇开,东京塔亮着新年限定的彩虹灯,中间还有一颗红心。

邱天喝着啤酒,漫不经心地说:“我以为我能忘记你呢,看到你之后,十年的修行都毁于一旦。”

朱夏不知怎么回应,只能开玩笑:“明明是十年的劳动改造。”

“那你不可怜一下劳动人民吗?”

“同志,辛苦了。”

邱天讪笑着,旋即又问:“你跟张一寻在一起多久了。”

“从我俩认识算起,是八千九百一十七天,谈恋爱的话是,一千九百八十二天。”

“哈哈,数学还是这么好啊。”

“有APP记着呢。”朱夏晃了晃手机。

两人对上眼,大笑起来,气氛终于舒适一些。

“跟他在一起,幸福吗?”邱天认真道。

“虽然有时跟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幸福的吧。”

“那就好。”邱天说,“你一定得过得比我好,不然我可不甘心。”

朱夏点点头,没有应声。她看了看窗外,心事重重地说:“回去吧。”

“朱夏……”邱天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了,我就来爱你,不需要的时候,我就想你。但能克服,问题不大。”

朱夏浑身一颤,脑子里蹦出了不好的念头,混杂着车厢里的啤酒味,那股念头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呈现无法抗拒的气势,就像约翰·格林在小说里写道,如果人是一场雨,那我是毛毛细雨,而他则是狂风暴雨。

裹挟的欲望与念想被倾盆的大雨浇得湿透,借由酒精的助力,繁衍出一片满目萧然的天地。

她深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邱天见面。

飞机落地首都机场,一脸疲惫的朱夏拖着行李箱从海关出来,迎接她的是一个写着“欢迎猪宝归国”的巨大灯牌,戴着口罩的张一寻露出半个脑袋。

看到他,朱夏眼眶立刻红了。

“这么感动啊!”张一寻揉着她的脸。

朱夏知道在张一寻面前,自己就是个透明人,无法掩饰情绪,无法欺骗,无法假装自己还能在他面前霸道逞强,却负罪感全无。

回去的路上,朱夏跟他坦白了。从跟邱天恢复联系,到东京跨年,再到这两天的行程。

只是有选择地隐去了一部分。

张一寻竟然没有问,任何问题都没问。

他只是帮朱夏整理好行李,然后一直抱着她不松手。

朱夏洗澡的时候,张一寻看了她的手机。早已烂熟对方的手机密码,但从来不会以“想要看到什么”的心态看对方的手机,敞亮得如同他们对彼此的那颗心。

这是张一寻第一次“看”她的手机,翻着相簿里的风景照、蟹肉牛肉大餐、摇晃不止的倒数视频,以及那张刺眼的、她与邱天的自拍。

他们像情侣般靠在一起,没有半点生分。

当一段感情开始,心上就不自觉挂上顽石,一块是责任,一块是信任,一块是热情,尽管这些年信任、责任与热情三方角力,来回下坠施压,但心怎么受损,信任都不会挪动半寸。他觉得,这是跟朱夏共同的默契,如同一盆无须过问的多肉植物,总能自然生长。

但此刻,连着信任的石头好像摇摇欲坠,那根白色的渔线,像被什么利器割断了。伴随着焦虑与不安,他们相处了此生最后的一段时光。

他们正在看一段抖音视频,朱夏收到微信,她顺手点开,没想到是邱天发来的:“你在北京吗?”

朱夏退出微信。

“回复他啊。”张一寻冷冷道,“约他出来吃个饭。”

“别闹了……”

“我认真的。”

于是十年后,三个人终于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