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徘徊(第7/12页)

某天,在我十六岁生日前不久,我照惯例跳入未来,遇上了寒冷刮风的天气,公园荒无人烟。我沿着那条小路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拖着脚,垂着头,顶着风走,在草皮上蹭着鞋尖。看到他,看到他沾有泥的腿和带有泪痕的脸,我想起了第一次意外跃入未来时的情形。我俩越走越近,我一直盯住他看。他回身看向我,我霎时间仿佛被闪电劈中,惊愕地认出了他。他立即转开眼,蹒跚向前,朝我身后的时间桥去。我瞪着他,回想起我那一天里感受到的细枝末节,如何冒出不顾一切的念头想要回到出发那天,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过了这么久后终于醒悟——那天我交到的朋友究竟是谁。

我的脑子里回旋着这番醒悟,不敢相信正要发生的事。我叫住了他。

“迈寇!”唤出自己名字的感觉很奇怪。男孩回身看我,我有点迟疑地问道:“迈寇,是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态度很粗鲁,看起来也不愿意交谈。

“我……正在找你。”我说,编了个认识他的理由,“你往前跨越了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去。”

“对,不过——”

“我来教你。很容易的。”

我俩说话时,我冒出个分心的念头:至今为止我都很意外地在重复那一天发生的对话。但是如果我刻意改变了对策呢?如果我说了一些我的“朋友”没说过的话,如果年幼的迈寇没有做出跟我从前一样的回应?影响似乎会很大,我能想象这孩子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我看到了那样做的危险性,知道自己不得不精确地重复那时的对话,以及那时的行动。

可是当我想要讲到埃丝蒂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必了,谢谢你,先生。”男孩说,“我能找着路。”

“打算在几座桥上来回跑?”我不确定从前听到的是不是这样,可我知道我当时打算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

我不再依赖遥远的记忆,我相信命运不可避免,于是不再拼命回忆当时。我想到什么说什么。

亲眼看到自己非常骇人。我想象不到自己以前看起来竟然这么可怜兮兮。怎么看都是个闷闷不乐并且难以管束的男孩,而且既顽固又好胜,这是我业已察觉并厌恶的脾性。我还知道自己深藏着的软弱。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如何看待自己,当然是指看待年长的自己。我回忆起那天的“朋友”时,觉得他青涩幼稚不成熟,还装腔作势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模样。这么说孩童的我曾腹诽青年的我缺少观察力。自从上学之后我涨了不少自知之明,比起其他同学,我的世界观更成熟。此外,爱上埃丝蒂以后,我非常注意外表与衣着,无论哪一次前往未来都要表现得最好。

然而,尽管我看到孩提时的自己有种种缺点,却还是同情年幼的迈寇,我俩之间理所当然有强烈的情感联系。我指给他看我发现的公园的变化,然后我俩一起朝明日桥走去。埃丝蒂就在航道对岸。我告诉他我对她的了解。我无法传达心意,但因为明白她将会对他有多么重要,我想让他见她并爱她。

她离开后,我给他看自己在桥面留下的印记。劝服他跳跃回过去以后——还同情了一阵他马上要面对的待遇——我独自在这刮着风的傍晚漫步,不知道埃丝蒂是否会回来。我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

等到夜幕降临,我发觉自己遥望倾慕她的年月已经够多了。小迈寇的话深深影响了我。

我让他得知了一点我的臆想,对他说:“她在等她的情人。”年幼的我自身回应:“我以为你就是她的情人,还不想承认。”

我都忘了自己曾说这话。我不承认,是因为这还不算是真的,可我得承认我希望那是真的。

我注视着颜色渐渐黯淡的航道,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使它成真。公园在这种天色下感觉很诡谲,通量场的时压仿佛能探出一只实体的触手。谁能知道时间会有怎样的戏法?我已经遇到过自己——一次,又一次,许许多多次——谁又敢说埃丝蒂的情人不可以是我?

年幼的我看到了年长的我心里单靠自己没能发现的愿望。迈寇说了出来,而我想让它成真。我能让自己成为埃丝蒂的情人,我下回来公园就要这么做。

10

有比浪漫宿命更强大的力量在运转,就在我下决心不久后,我的人生脱离了原本安逸的轨道,因为父亲骤然亡故了。

我为此震骇,它已超过我所能想象的程度。近两三年来,我很少见到父亲,更少想到他。然而,有个女仆跑到画室尖叫着说我的父亲倒在书房的桌上,从那一刻起我极为内疚。正是我害死了他!我一心一意地想着自己的事,想着埃丝蒂……要是我能对他多上心一点他也不会死!

葬礼前那些悲恸的日子里,我差点完全失去理性。父亲对通量场工作原理的了解不比其他人多,在我那场童年历险之后,他肯定稍微察觉到我对那里有所牵挂。学校必定告知过他我频繁缺席,而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他刻意袖手旁观,期盼一切能自然平息。

在他故去之后这段时期,我的情绪一直未能平复,在我看来埃丝蒂与这个悲剧有着割不断的关系。无论有多么不可理喻,我总忍不住觉得如果我能跟埃丝蒂说上话,如果我采取了行动而不是躲躲藏藏,那么父亲还会活着。

我没有在这上面纠缠太久。在堪堪度过第一波震惊和悲痛以后,显然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太一样了。父亲留下遗嘱,将对家庭、工作和财产的责任托付给我。

我在法律上仍然是个孩子,因此我的一位叔叔接管家务直至我成年。这位叔叔对自己没有得到任何遗产非常不满,对我们生活的临时控制权发挥到了极致。我被迫退学去着手接管父亲的工作。房子被卖,管家与其他侍从被解雇,母亲被迫移居乡下较小的住处。莎琳很快被嫁了出去,特蕾泽被送去了寄宿学校。我被坦言告知应当尽快娶妻。

我对埃丝蒂的爱——我最深的秘密——遭到不可抗力推离。

在父亲亡故的那天之前,我都对他工作涉及的内容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他是新欧洲联盟中最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之一。这是因为他掌控着从通量场的时压中抽取能量的电站。我继承他位置的那一天,以为这意味着他是豪富,不过很快就澄清了误解。电站是国有控股,所谓的财富包括了一大笔企业债券。债券实际上并不能兑现,这解释了叔叔做出的许多极端决定。遗产税颇为可观,其实我后来为此背负多年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