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徘徊(第5/12页)

我经常想起的是那个青年。他费了很大工夫跟我交朋友,还与我分享私密想法,然而我对他的印象仍然是个烦人的不速之客。我时常想到他沙哑的声音念念有词地讲着那些宏伟的概念,甚至在我这样的稚龄看来,他青涩的外表——瘦长的手脚,梳得溜光的背头,绒毛般的小胡子——也显得可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知道他会是谁。尽管过了数年再回顾此事,答案昭然若揭,但是在我幡然醒悟之前,每次出城我都保持警觉,以期我俩会意外碰面。

我的悔过期在野餐事件三个月以后结束了。解禁的决定从未正式公开,但所有人心照不宣。父母允许我们与来访的表亲聚会,在聚会之后,我的不良行为再没有被直接提起过。

第二年夏天,又到了去通量航道公园野餐的时候,父亲打断我们兴奋的叽叽喳喳,以一通简短发言提醒我们必须全家一直待在一起。尽管这话是对着所有人讲的,可父亲尖锐又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我。那是片小小的一晃而过的阴云,并没有为那天投下什么阴影。整个野餐日里我都很懂事听话,不过当我们在那个和暖的日子里穿过公园的时候,我没有忘记寻找那位帮助过我的朋友,还有他那位可爱的埃丝蒂。我四处张望,瞧了又瞧,但是那一天他俩谁都不在。

6

我十一岁时第一次上学。我在家启蒙,此类做派于富贵之家是理所应当,管家对我的学习管得很宽松。被骤然扔进来自各个阶层的男孩堆里让我躲进了傲慢自负的外壳中。经历了两年的轻蔑与挨揍,这层外壳才掉落,但在此之前,我已养成了彻头彻尾的厌学态度,一切都随之改变。简而言之,我成了不学习的学生、不合群的玩伴。

我变得善于装病逃学。在个别侍从时不时的纵容下,我能轻松装出令人信服但其实无法解释的胃病,或者弄出看似传染病的皮疹。有的时候我就只是待在家里。更多时候我会骑着自行车去郊外,愉快地发一天的呆。

在这种日子里我靠阅读自学,可那是出于自愿而非被迫。我饥渴地翻看所有接触到的小说与诗歌:我喜好历险型小说,而诗歌方面我先是钟情于19世纪早期的浪漫诗,再则更为偏爱两百年后备受鄙夷的荒原派。英勇无畏与不求回报的爱恋,正直的美德与怀旧的幽思,这般激情澎湃的融合深深打动了我,使我越发厌弃平凡的学校生活。

就是在那段时间,阅读唤起了我乏味人生无法满足的激情,让我忆起那位名为埃丝蒂的姑娘。

我心中萌动的情感需要一个目标。我羡慕浪漫派诗人的深情思慕,在我看来,他们至少拥有情感经历来汇聚欲念。绝望的荒原派诗人为周遭荒芜痛心疾首,可他们至少懂得生活。也许我那时候并没能如此清晰地理顺心中的需求,不过每当诗歌唤起我的情感时,埃丝蒂的倩影就立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记起那位同伴曾告诉我的话,记起亲眼所见的那个娇小的、缩起身子的人儿,我把她看作寂寞心碎的流浪者,在无望的等待中挥霍着生命。不必说她还美得难以形容,又极为忠贞。

我年纪越长,焦虑越深。我愈加觉得被孤立,不仅被学校里其他人排挤,还被我的家人孤立。父亲比以往更甚地越来越离不开工作,难以接近。两个姐妹各有所好:特蕾泽对马产生了兴趣,而莎琳喜欢上了年轻男人。

没人有时间陪我,没人想要理解我。

去上学以后第三年或第四年的秋天,我终于屈从于来自灵魂与肉体的躁动,试着安抚它们。

7

我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那天的几堂课就算我缺席也不会太显眼。早上我按平常的时间离开家,但没有去学校而是骑车进城买了一张去公园的往返车票,登上了列车。

夏天时去公园的家庭活动例行照旧,但对我毫无意义。我已经长大,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未来。我不再关心明天。

我被赋予使命。在那个偷来的日子里,我一到公园就径直走向明日桥,付过费用,穿过廊桥朝对岸去。桥上的人比我预想的要多,不过安静得足够让我做想做的事。我一直等到桥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才走到桥头,站在第一次起跳的位置上。我从兜里摸出燧石在金属桥面上刻出一条又细又深的线。

将燧石放回口袋后,我审视着下方的河岸。我无法知道该跳多远,只凭着直觉与从前模糊的记忆来跳。尽量跳得更远其实很有诱惑力,不过我勉强压住了这个念头。

我抬脚跨过那条线,深深地吸一口气,朝河岸纵身跃起。

一瞬电流冲刷,一刻黑暗,接下来我就趴在了岸上。

我先在落地的地方做了记号才观察周围。首先我用燧石在草坪和泥土上深深地刻了一条线,指向先前在桥上所做的记号(还能看见,不过不太清晰);紧跟着沿着脚边拔掉几丛草当作第二个记号;第三步,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将之铭记于心,如此一来就没有可能找不到这里了。

我满意了,站直身环顾这个未来。

8

这天是个假日。公园里人山人海,人们全穿着鲜艳的夏装。天空晴朗无云,微风拂动女士们的裙裾,远处的塔亭里有支乐队在演奏热烈的进行曲。一切都那么熟悉,我的第一反应是父母和姐姐肯定就在周围,而我的越矩行动会被发现。我蹲身贴向航道河岸,接着边自嘲边放下了心。之前小心谨慎地为这次探险做准备时,我考虑过遇见熟人的可能性,而后认定这种几率太低,不用在意。不管怎样,我再次看向对我视而不见的往来路人,察觉他们的衣服款式和发型有细微的不同,这让我明白即使表面上差别不大,但我确实穿越到了未来。

我攀上林荫道,混入人群,迅速被当天的气氛感染。我看起来一定像是普通的学生,但心里自我感觉非常特别。毕竟,我如今已经两次跳入未来。

我搁下这种愉悦感,没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我望向对岸,搜寻着埃丝蒂的一抹倩影。她并不在那张长椅上,一阵不合理的失望压倒了我,仿佛她不在场就是刻意的背叛。前几个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我几欲痛喊出声。可是接下来,奇迹一般地,我看到她就在离长椅不远处,在一旁的小路上漫步,不时朝明日桥的方向张望。不知为什么,我立即认出了她。之前去到未来的那一天里,我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因此我肆无忌惮地放任想象驰骋,可是我一见到她就知道那正是她本人。

她没有戴围巾,原先抱着双肩取暖的两手如今只是随意地交搭在胸前。她穿着轻便的夏装,一身清淡优美的色彩,在我热切的双眼里,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女子能有比这更迷人的衣衫。她的短发可爱地拢在脸侧,她扬头的模样,她挺立的身姿,都动人得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