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第2/5页)

我问托穆愿不愿听我讲讲萳族人的一些老医书。就连刺可这样技艺高超的人也记不住全部的知识,他如果遇到没有见过的疾病,也经常得参考老医书。先祖传给我们许多智慧,是付出了很多勇者的生命才换来的——他们的探索跨过了医药和毒物的界限。

筏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之后,托穆点点头。我站起身,取来了一堆打结的绳团。我展开绳子,手指沿绳滑下,读出症状和相应的疗法。

可是托穆却并没在听筏的翻译,而是盯着我们的绳结书,眼睛瞪得比茶杯口还要大。他打断了筏,吐出一连串咬字不清的话。我看得出来,他十分激动。

“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结绳,”筏说,“他想弄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行商们看着萳族人结绳已经很多年了,见惯不怪。我也见过他们用纸上的记号来记录采购和存货——藏文,汉文,缅甸文,那迦文——不同的行商用不同的文字。虽然这些字看起来很不相同,但我觉得这些墨水印迹都是死气沉沉、扁平丑陋的。萳族人不写字。我们打结。

通过结,我们能让祖先们的智慧和声音保持新鲜。拿一条长麻绳,柔软而有弹性;把它伸展开,旋转一下,让它有合适的张力和扭力。绳子上可以打出三十一种不同的结,分别对应着唇与舌的不同形状,发出不同的音节。一旦像念珠一样穿到一起,这些结就组成了字词、语句和故事。言语获得了实体的形态。手拂过一串绳结,你就能在指间感觉到打结者的思想,进而通过绳结听到他们的声音。

打好结的绳并不会保持笔直。结在绳上施加了张力,让绳自己卷曲起来,扭转,弯折,最后向某个形状靠拢。一本绳结书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更像一座复杂的雕像。不同的结会让卷曲的麻绳显出不同的形状,只需瞟一眼,就能看到言辞的流向和轮廓,节律与韵脚在这里化为实实在在的跌宕起伏。

我出生时眼神就不好,只能看清楚几尺内的东西,而且用眼太久就会头疼。但是,我的手指一直很灵活。父亲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对不同的绳子和绳结的特性有很快的感悟。我有一种天赋,能够在脑海中看见绳结如何改变绳子上的张力,一点点微小的力量如何推拉绳子,让它定型在最后的状态。每个萳族人都会打结,但只有我的眼睛能在第一个结打下之前,就看到绳索最后的形状。

我一开始只是抄写者——拿来那些最古老的、快要开线散架的结绳书,触摸并记忆绳结的顺序,然后用新鲜的麻绳重新创造它们,让每一个绳结、每一处扭曲都忠实地重现,直到麻绳自己蜷曲成固定的形状,成为原书的一份精确复制品,让村庄里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也能够触摸与学习往昔的声音。

后来,父亲去世了,我成了首领和记录者,我开始打自己的结。我结下日常实用的事情:行商每年开出的价格,以保证我们不会被骗;药师发现的旧草药的新用途;天气的变化规律和播种的时间。我也结下其他一些东西,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麻绳打结完毕后的某种形状。我结下年轻男子给他们喜欢的女孩所唱的歌,结下黑暗的冬天过后新鲜春日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结下萳族人在春节时围绕篝火舞动的身姿所投下的闪烁阴影。

128大路科技廊,大波士顿地区:

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雇用昂贵律师、乞求、贿赂——啊,抱歉,是特殊处理费用——甚至勾搭上了在政府工作的老熟人,那人我自从大学毕业就再没跟他联系过,终于给索博搞来了一份正当的旅行档案。

他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姓?他是在那地方给军阀种鸦片吗?关于这人你到底了不了解?我得告诉你,汤姆,你的这个土著巫医可是费了我不少工夫啊。这人最好真的值得我们大费周章。

这么几片纸居然能造成这么多让人头疼的麻烦,真是惊人啊。我现在很希望自己还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随随便便就能从丛林里领一个“土著”回家来,而不用和一千个相看两相厌的政府官僚打交道。

“那将是一段很长的旅途,”当我第二次造访天村、试图说服他跟我去城市的时候,索博这么说,“对我而言太长了。”

萳族人对金钱毫无兴趣。我知道许诺给他物质回报是毫无用处的。

“如果你和我走,你可以帮助治疗很多人。”

“我不是医者。”

“这我知道。但是你做的那个结绳的东西……你可以帮助很多人。我没法解释。你得相信我。”

他有些被打动了,但还是不完全相信。接着,我打出了我的王牌——一件我知道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唯一想要的东西。

“你们的水稻正在干旱中死去,”我说,“我能帮你找到新的稻种,不需要那么多水也能茂盛生长。但你必须随我一起去,然后我才能给你新种子。”

索博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害怕飞机。他本来就身材矮小,而当他蜷缩在座位里、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动作时,看起来愈发像一个孩子。但他很冷静。我觉得,去仰光的长途车给他的惊吓要大得多。坐在一个自己会动的金属盒子里面,从一处跑到另一处之后,我想,一个会飞的盒子相比之下也奇怪不了多少。

我把他安顿进GACT实验室园区附近的旅馆套间,他倒头就睡着了。他没躺到床上,而是蜷曲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面,为的是离火炉更近。我猜,这是一种本能,以前我在一本旧时的人类学书籍里读到过。

“你可不可以在绳子上打结,让绳子最后变成这个形状?”我指向一个黏土刻出来的小雕像,它看起来有点像一条龙的头。给我们充当翻译的那个缅甸来的大学生摇了摇头——这整件事情在他看来一定是疯了;靠,连我都觉得是疯了——但他还是翻译了我的问题。

索博捡起这个小雕像,在手中转来转去,“它什么也没说。打出来的结会毫无意义。”

“没关系的。我只希望你能打些结,使绳子自然弯曲成这个形状。”

他点点头,开始在绳子上扭转和打结。随着绳子逐渐蜷成一团,他比较了一下成果和原来的模型,把绳子拉直,又让它缩回去。他摇了摇头,解开几个结,又打上新的。

实验室里,五台不同的摄像机正在记录他的进展;而单面镜的另一边,十来位科学家正伸着头观察这个矮小的人,还有他那灵活手指的放大影像。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

“我的父亲教会了我,而他的父亲又教会了他。结绳记事法是祖宗一代代传给我们的。我已经拆开和重结过一千本书了。我的骨头能感觉到麻绳愿意怎样打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