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第3/5页)

蛋白质就是一串长链氨基酸连在一起,而氨基酸的序列则是由细胞中的基因决定的。因为它们的各种亲水和疏水侧链还有所带的电荷,不同的氨基酸之间会相互吸引或排斥,通过氢键等方式形成局部的二级结构,比如α螺旋和β折叠。蛋白质的长链是一大团不稳定的、蠕动摇晃的分子,被数以亿计的微小矢量力所撼动着,直到它“折叠”起来,自己蜷成一团,从而使整段链的总能量降到最低,稳定成一个三级结构。如果蛋白质只有这一条单链,那这最后一级的稳定天然状态就赋予蛋白质以特征的形状——一个小小的三维团块,一座现代主义雕塑。

而蛋白质的形状决定了它的功能。蛋白质的“恰当折叠”取决于很多因素:温度,溶剂,帮忙折叠的分子伴侣。如果蛋白质不能折叠成它们的特征形态,就会引发疯牛病、老年痴呆症或者囊性纤维性变。但有了形状正确的蛋白质,就能开发出药物来阻止癌细胞的不可控分裂,阻塞HIV病毒复制所需的细胞通路,进而治愈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

但是,要想预测一串氨基酸将会折叠成怎样的天然形态(或者反过来,设计一串氨基酸序列让它折叠成我们想要的蛋白质形状)要比粒子物理还难。如果用蛮力穷举法模拟全部作用在原子上的引斥力,然后搜遍整个自由能面图,那么就连折叠一小段氨基酸也足以使最强大的电脑败下阵来。而蛋白质通常是由好几百个氨基酸组成的,有时是好几千个。

但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种准确而快速的算法,能够预测一段氨基酸序列的天然形状并把它折叠起来,那么医学将会迎来自抗生素发明以来的最伟大的进步。这将拯救不计其数的生命——而且带来极其可观的利益。

时不时地,当索博因为工作而看起来疲劳的时候,我会带他到波士顿转一圈。我自己也挺向往这些旅行的。我的全球考察让我成了半瓶醋的业余人类学家,而我喜欢观察那些来自我们世界之外的人,看他们见到我们自己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时会有何反应。通过索博的眼睛来看世界确实是非常迷人的经历,尤其是发现哪些东西会让他震惊,而哪些不会。

他很容易就接受了摩天大楼,把它们当做地形特征来看;但他被电梯吓坏了。汽车、高速公路、各种肤色的人摩肩接踵让小个子的他淹没在人群中,这些他都能接受;可是冰激凌却始终能给他带来惊奇。他有乳糖不耐症,但他宁可忍受腹痛,也要享受两勺冰激凌带来的乐趣。他会避开狗,就算有狗链子也一样;但他喜欢在广场上喂鸭子和鸽子。

下一步,我们开始使用计算机模拟操作。索博怎么也用不惯鼠标,而屏幕又让他的眼睛疲劳,所以我们不得不临时搭建一套3D系统,配上手套、目镜还有适当的触觉反馈。

现在,他不再是和自己熟悉的绳结打交道了。我们得看看他那预测长链最终形态的能力到底是通过死记硬背僵化的民间口诀得到的,还是他掌握了某种技巧,可以推广并映射到新的领域。

通过他目镜里的视频回馈,我们能看到他是如何操纵那些飘在空中的氨基酸模型、如何把它们放在一起并分析它们的属性的。他轻轻摇晃长链,把几股线拉开,又把几股线合在一起,把侧链塞到一块儿去。对他而言,这仅仅是在玩一个奇怪的游戏而已。

但他并没取得太大进展。氨基酸和他的绳结差异太大了,就连最简单的谜题他都解不出来。

董事会逐渐不耐烦了,开始怀疑。“你真的以为这个不识字的亚洲农民能带来什么大突破吗?要是这事失败了还被媒体曝光,那投资者肯定全躲得没影了。”

我不得不又一次拿出我的记录给他们看,让他们认识到我们从前工业时代的民族里挖掘出了怎样的医学知识。在乱成一团的古老传说、迷信和偏方之中,往往隐藏着真正有见识的内核,而这些知识是可以发现并利用、从而带来实际收益的。我们最畅销的药物一开始不就是从巴西的提奥克土著使用的一种兰花里提取出来的吗?他们应该对我的直觉有点信心才是。

可是我很担心。

接下来的一次远足,我带索博去了哈佛的赛克勒博物馆,那里有个古代亚洲艺术展。我略微知道一点萳族的历史,他们是在铜器时代从中国北方迁到现在的地方的。我想,他也许愿意看看自己的祖先所创造的古老陶器和青铜祭器。

博物馆里没什么人,我们安静地四处游荡。玻璃展箱里一口巨大的三足圆形青铜锅吸引了索博的注意力,他曳着步子逐渐靠近。我紧随其后。

这口青铜锅叫做“鼎”,上面刻有许多汉字和装饰性的花纹,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层更精细的图样,盖住了较为光滑的表面部分。我念出展箱底部展品卡片上的文字:

“中国人用丝绸和其他细布包裹青铜器,便于储藏。随着一个个世纪过去,包裹物的经纬线纹路会长存在铜绿之中,即使织物本身早已腐烂殆尽。我们对古代中国纺织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这些痕迹。”

我请我们的翻译把这段话读给索博听。索博点点头,脸紧贴玻璃,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博物馆的一个保安走了过来,但我挥挥手,告诉他:“不碍事的。他眼睛不好。”

“谢谢。”索博后来对我说,“他们的丝线没有用来写字,所以那些纹路没有什么含义。但是我仔细地追寻它们的脉络,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虽然很微弱。能得到一个聆听这样远古智慧的机会,哪怕我不能理解,依然是一份厚礼。”

接下来的一次练习里,索博成功地折叠了一个相当复杂的链。就像是他得着了什么额外的灵感一样,突然之间一切全都顺当起来了。我们用了几条更复杂的链来重复实验,而他解决这些所花的时间甚至更短了。

我觉得他现在比我还要高兴。

“什么东西变了?”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说,“在我们的结绳法里,彼此距离很远的绳结互相之间并不影响,但在你的游戏里却并非如此。那些中国青铜器上留下的声音帮助了我。纺织图案是由一条丝线反复在自己身上打结而构成的,但一旦纺成了一个网络,单个绳结的张力可以传递到四面八方,甚至其他很远的结也能感受得到。这让我明白了我该怎么考虑这个游戏,该怎样改变我对结绳的了解才能让图样和新规则相配。那些远古的声音确实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我,但我得先知道怎么去听。”

我不在乎这堆神秘主义的胡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最后管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