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5/10页)

在他临行的前夜,比达普过来跟他们一起在学院食堂吃饭,然后一起回到他们的屋子。屋里很热,灯没有开,窗户则是开着的,他们就坐在屋里聊着天。比达普平时用餐的那个食堂很小,对那里的厨师来说要做点儿特殊的安排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比达普把自己一旬的特别饮料配给都攒了起来,拿一个一公升装的果汁瓶子装着拎了过来。现在他骄傲地拿出瓶子,发起了一次饯行聚会。他们把饮料分成小份,心满意足地品味着,一边咂着嘴。“你们还记得吗?”塔科维亚说,“你离开北景的前夜,那么多吃的。我吃了九个炸面圈。”

“那时候你的头发很短,”谢维克说,这个回忆令他很是震惊,此前他从未将那个形象同塔科维亚联系在一起,“那是你,没错吧?”

“那你以为是谁呀?”

“见鬼,你那时候可真是个孩子!”

“你也是啊,都过去十年了。那时候我把头发剪短,可以显得与众不同,惹人注意。那样有很多好处!”她又愉快地大笑了起来,又赶紧憋了回去,以免吵醒宝宝。宝宝在婴儿床上熟睡,床边拉着帘子。其实一旦她睡着了,是没有什么能够吵醒她的。“我以前非常急切地想要与众不同。是为什么呢?”

“人一生中会有那么一个时间段,大约是二十岁的时候。”比达普说,“那时候你得做出选择,后面的人生是跟别的人一样过呢,还是要充分发扬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

“至少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不同之处。”谢维克说道。

“谢夫已经乖得过分了。”塔科维亚说,“他已经老了。人到三十肯定很糟糕。”

“别担心,你就算到了九十岁也不会变乖的。”比达普拍了拍她的后背,“你们还没接受孩子的名字吗?”

中央登记电脑会给每一个人起一个独有的名字,每个名字都是五个或者六个字母。在电脑化的社会中,若非如此,就得用数字来作为每一个人的标签。阿纳瑞斯人不需要什么身份,只需要一个名字。因此,每个人都觉得名字是自身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虽然名字跟长相和身高一样,都由不得自己来选择。塔科维亚不喜欢分配给宝宝的那个名字,萨迪克。“我还是觉得这个名字给人感觉就像含了一嘴的沙子,”她说,“跟她不配。”

“我喜欢,”谢维克说,“听上去就像一个苗条修长、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姑娘。”

“可她明明是个矮矮胖胖的小丫头,都看不到有头发。”比达普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要给她时间嘛,兄弟!听着,我有话要讲。”

“讲吧!讲吧!”

“嘘——”

“嘘什么?就算发洪水,宝宝还是照睡不误。”

“请安静。我现在觉得激情澎湃。”谢维克举起自己那杯果汁,“我想说——我想说的就是,我很高兴萨迪克能在现在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艰苦的年份,在这个困苦的时代,在我们都需要手足情谊的时候。我真高兴,她出生在现在,在这里。真高兴她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是一位奥多主义者,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姊妹。真高兴她是比达普的姊妹。她是萨布尔的姊妹,竟然是萨布尔的姊妹!我举杯祈愿:在她有生之年里,萨迪克都会热爱自己的兄弟姊妹,一如今晚的我,热烈而欢欣鼓舞地热爱着大家。祈愿雨水的降临……”

同长途出行和海运一样,无线电、电话、邮政这些长途通信系统也由PDC负责协调管理,PDC同时也是这些通信系统最主要的用户。在阿比内没有“商业”,因为这里没有营销、广告、投资、投机等商业行为,因此邮件的主要构成就是各个工业及专业协会的往来信件、各个协会以及PDC的指示和通信、极其少量的私人信件。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地进行迁徙,因此每一个阿纳瑞斯人都更乐意在当下所处的地方寻找朋友,而不是过去待过的那些地方。在一个公社内部很少会用到电话,一般的公社都没有多大。即便是在阿比内,在每个“街区”里,也是保持着这种封闭式的、地域性的交往模式,街区就是一个半自治的公社,在街区里你只需步行便可以找到任何人、办成任何事。因此电话基本上都是长途的。电话系统由PDC所控制:私人电话必须通过邮件预约,否则通话双方就不能说上话,只能在PDC通话控制中心留口信。信件都是不封口的,当然不是法律的规定,只是一个惯例。个人之间的长途通信又耗材料又耗劳力,而且因为财政是公私不分的,所以很多人都反对不必要的通信或通话,觉得这是一种肤浅的做法,带有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的意味。这也许就是信件之所以不封口的原因:你无权要求别人给你捎信,如果他们不能看到信中的内容。运气好的话,你的信会通过PDC邮政飞船投递,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是通过运送物资的火车了。最后这封信会被送到信封上所写那个镇子的邮件站里,然后就在那儿躺着,因为没有邮递员,直到有人告诉收信人他有一封信,他自己才会去把信取回来。

不过,一件事情的必需与否是由个人自行决定的。谢维克和塔科维亚就定期地通信。他写道:

旅途还算不坏,坐的是一辆载客卡车,三天时间就到了。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劳力征用——他们说有三千人。干旱在此地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但不是食物的短缺。食堂里的配给量跟阿比内是一样的,在这里每天两顿饭都有煮绿咖啡,因为在当地这种东西是有盈余的,于是开始时我们也就以为食物有盈余了。可这里的气候实在是令人苦不堪言。这里是土区。空气很干燥,风不停地刮。偶尔下一小会儿雨,可是雨下过之后不到一小时,地面又开始变得松软,开始扬灰了。这一季的降雨量还没到年均降雨量的一半。工程队所有的人都嘴唇开裂,鼻子出血,眼睛发炎,咳嗽不止。那些长住在红泉的人,很多都得了尘咳病。婴儿最可怜了,很多婴儿的皮肤和眼睛都发炎了。我好奇地想,换作是半年之前,我会不会注意到这个呢?当上父亲之后观察力就敏锐起来了。活儿就是那些活儿,每个人都很友好,可是干燥的风实在很折磨人。昨天晚上我想到了尼希拉斯,还有那个晚上,当时风的声音就像水流的声音。对于这次分离我并不觉得遗憾。从中我得以发现,我开始给予得越来越少,似乎我拥有了你、你拥有了我之后,就没有别的需要做的了。真正的事实是跟相互拥有无关的。我们所做的就是在证实时间的整体性。告诉我萨迪克都在做什么。休息日里我会给一些人上课,是他们要求的,有一个女孩儿是天生的数学家,我打算把她推荐到学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