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一章(第2/5页)

“你怎么会还在学校?”

“用鞭子玩性虐呗。”

“噢!”格洛丽亚惊声说,我能想象出她眨动长长的睫毛。“你说下流话,真酷!别挂断,我给你接转进来。”

她放下电话。分机响了,我拿起话筒。

“杰克?是你吗,伙计?”

一开始我以为格洛丽亚报错名字了。电话里的声音不可能是阿尔。再严重的感冒也不可能把他的声音变得如此沙哑。

“你是哪一位?”

“阿尔·坦普尔顿,她没告诉你吗?天呐,电话里的等待音乐真令人讨厌!康妮·弗兰西斯[4]怎么回事儿?”他咳嗽起来,声音大得要命,我只好把听筒移开一点点。

“你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他笑了,咳个不停。笑声和咳嗽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毛骨悚然。“我有点儿事。”

“你怎么那么快就感冒了!”我昨天还在他那里早早吃了晚餐。点了一个富客汉堡、薯条和草莓奶昔。我觉得一个独自生活的人什么东西都要吃一点。

“说快也快,说不快也不快。反正就那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我光顾阿尔餐馆的六七年里,我跟阿尔有过很多对话。他是有些古怪——比方说,坚持把新英格兰爱国者橄榄球队说成波士顿爱国者;谈起特德·威廉斯[5],就像是说他自家兄弟一般——可接下来才是他最古怪的时刻。

“杰克,我要见你。有重要事情。”

“我能问——”

“我知道你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都会回答,但咱们别在电话里说。”

我不知道他在嗓子彻底哑掉之前能回答我多少问题,但我答应他一个小时内过去。

“谢谢,可能的话,尽量快一点来。时间太紧了。”说到这儿,他挂断电话,连再见也没说一声。

我又看了两篇荣誉论文,还剩下四篇就全部看完了,可我无法接着看下去,怎么也进入不了刚才的状态。我把论文丢进公文包,起身离开。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上楼去格洛丽亚的办公室跟她道个别,祝她假期愉快,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她下星期一直会在,给下学年的教材结账。而我也准备星期一回来打扫橱柜——这可是我对自己许下的承诺。不然的话,使用西侧办公室的暑假补习班老师肯定会发现橱柜里满是蟑螂。

我要是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肯定会上楼去看看格洛丽亚。我可能还会吻她一下,其实,这个吻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飘荡了很久。但是,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转动的硬币。

3

阿尔餐馆坐落在美茵大街对面的银色拖车里,被老沃伦波毛纺厂挡着。这样的位置通常会显得破烂不堪,但阿尔用漂亮的花坛掩盖了餐馆下方的混凝土块。竟然还有一方修剪齐整的草坪,是阿尔亲自用一台老式割草机修剪的。剪草机跟花坛和草坪一样,被精心照管着,嗡嗡作响的刀片毫无锈迹、光可照人。割草机就像是上周刚从里斯本福尔斯镇的西部汽车公司经营店买回来的一样,如果西部汽车公司经营店还在的话。这家店确实存在过,但上个世纪末它被大型零售商场取代了。

我走上人行道,爬上台阶,停了一下,皱起眉头。写有“欢迎光临阿尔餐馆,富客汉堡之家”

的广告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纸板,上面写着“店主生病,关门停业。谢谢您多年光顾本店,上帝保佑您!”

我还没有进入即将吞没我的虚幻迷雾,可它的触角已经开始伸向我,我感觉到了。让阿尔的声音变沙哑的不是夏季感冒,也不是连声不断的咳嗽,更不是流感。从纸板上写的内容来看,肯定有更糟糕的事。可是,二十四个小时时间里能患上什么更严重的病?不到二十四小时,现在两点二十三分,我昨晚五点四十五分离开阿尔餐馆,那时他还很好。真令人匪夷所思。我记得问过阿尔是不是喝多了自制咖啡,他否认了,他说自己不过是想去度假。一个生病的人——病到连二十年来一手打理的餐馆都不得不关门的程度——会谈论度假吗?这种人也许有,但肯定不多。

我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门突然开了。阿尔站在门里面,凝视着我,脸上没有笑容。我回头看了一眼,感觉虚幻的迷雾笼聚在我身旁。天气很热,却能感觉到凉凉的雾意。此时此刻,我仍然可以转身走开,重新回到六月的阳光里,其实我有点儿想这么做。但我被惊奇和不安完全缚住。

还有恐惧,我最好承认还有恐惧。因为重病确实吓人,不是吗,阿尔病得很重。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的情况像是大病将死。

他平常红润的脸颊变得肌肉松弛、面色蜡黄。

泪液覆盖了他蓝色的眼睛,双目枯竭、无神。甚至曾经乌黑的头发,现在几乎斑白——当然,他也可能一直在用染发产品,一时冲动想清洗干净恢复本来面貌。

而最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从我上次跟他见面到现在,二十二个小时里,阿尔·坦普尔顿看上去像是至少瘦了三十磅,甚至四十磅,可能瘦掉了体重的四分之一。没有人会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瘦掉三四十磅。绝对不可能。可眼下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我想,虚幻的迷雾已将我整个吞噬。

阿尔笑了笑,我留意到他不光瘦了,牙齿也脱落了,牙龈露出病态的惨白。“你觉得现在的我怎么样?”他开始咳嗽,一连串含混的声音从身体深处传来。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想逃走的念头再一次触动我脑子里怯懦和倦怠的神经,尽管这些神经仍然可感可控,我却无法逃开。我呆立在原地。

阿尔强压住咳嗽,从后口袋里扯出一块手帕。

他抹了抹嘴,又擦了下掌心。他把手帕放回去的时候,我发现上面沾染了红色。

“进来吧,”他说。“我有很多话要说,我想你可能是唯一愿意听的人。你愿意听吗?”

“阿尔,”我说。我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出了什么事?”

“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你肯定会有问题,我会尽可能回答,但是问题尽量少点儿。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见鬼,我没有多少力气了。进来吧。”

我进到屋里。餐馆阴暗、清冷、空荡。柜台擦得锃亮,找不到一点面包屑,凳子上的镀铬闪闪发亮,咖啡壶擦得光可照人。“如果不喜欢我们小镇,那就一起去远方吧”的招牌依然放在时运达牌收银机旁。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没有了往日那帮食客。

当然,厨师兼业主阿尔·坦普尔顿也不同了,他变成了一个老病鬼。他转动插销锁上房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