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一章(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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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把我领到餐馆尽头的隔间后,淡淡地说了声“是肺癌”。他拍拍衬衣口袋,里面空无一物。

一向装在那里的骆驼牌无滤嘴香烟不见了。“没什么。我十一岁开始抽那玩意儿,一直抽到诊断出肺癌。抽了五十多年呐!2007年涨价之前每天抽三包。后来,只好减到每天两包。”他喘息着笑了笑。

我本来想告诉他算错了,我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去年冬天有一次我来餐馆,问他为什么烧烤的时候戴着孩子的生日帽,他告诉我说“因为今天是我五十七岁生日,伙计。我成了亨氏集团的法定招牌咯[6]”可他刚才已经告诉过我,除非万不得已,不要问问题。所以我想当然最好别插嘴纠正他。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真希望我是你,不过我从来没有希望从现在的样子变成你——我肯定会想,‘真是古怪,没有人会一夜之间得晚期肺癌。’对不对?”

我点点头。一点儿都没错。

“答案很简单。不是一夜之间。我七个月前就开始咳得厉害,从五月开始,肺都要咳出来了。”

这对我来说倒是新闻。要是他一直咳嗽,肯定没有当我的面。而且,他又算错了。“阿尔,你没事吧?现在是六月,七个月前还是去年十二月呢。”

他朝我挥了挥手——手指纤细,像是要说暂时忽略这一点,忽略这一点。他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戒指吊在手指上,之前扣在手指上还很合适。

“开始我以为只是得了重感冒。不发烧,咳嗽不止,而且越来越严重。然后我就开始消瘦。嗯,伙计,我不傻,我知道我可能得了癌症……尽管我父母都是老烟枪,但都活到了八十多岁。我猜我们总会为戒不掉坏习惯寻找借口,不是吗?”

他又开始咳嗽,扯出手帕。干咳稍稍平息,他说:“你看,我又扯远了,我总是爱扯远,改也改不掉。比戒烟还难改掉。等一下我要是又扯远了,你就用手指做个割喉咙的手势提醒我,好吗?”

“好的,”我一口答应。我始终觉得像是在做梦。要真是个梦的话,也是个非常逼真的梦,就发生在旋转吊扇的投影下,写着“您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的餐具垫旁。

“长话短说,我看了医生,拍了X光。照出两块大疙瘩。两块肿瘤。晚期坏死。不能手术。”

X,我想——现在还用X光拍片来诊断癌症吗?

“我住了一段时间,但最后不得不回来。”

“从哪儿回来?路易斯顿?缅因州总医院?”

“度假回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中。“当然,不是在正常假期期间。”

“阿尔,我一点也不明白。昨天你还在这里,还很健康。”

“好好看看我的脸,从头发开始往下看。尽量忘记癌症的影响——毫无疑问,癌症能让人变得不堪入目——告诉我你昨天见到的确实是我本人。”

“哦,当然,你把染发剂洗掉了——”

“我从不染发。我不想把你的注意力引向我离开这段时间里脱落的牙齿上。我知道你已经看见了。你认为是X光造成的?或者是牛奶里的锶-90造成的?我根本不喝牛奶,除了在每天喝的最后一杯咖啡里放一丁点儿。”

“锶什么?”

“锶什么不重要。试着用女人的眼光观察。

就像一个女人判定其他女人年龄的那样,看看我。”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我所观察到的情形绝不会成为呈堂证供,但我自己深信不疑。阿尔的眼角散射出网状皱纹,眼睑布满细小褶皱,这些褶皱通常会在走近影院票房时连老年优惠卡都不需要出示的人身上看到。昨天晚上还没有的皮沟现在在阿尔的眉毛上呈正弦波形。两条皱纹——更深的皱纹——将阿尔的嘴巴括起来。他的下巴更尖,脖子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瘦削的下巴和松垂的喉咙可能是由于阿尔灾难性的消瘦导致的,但这些皱纹……还有他的头发,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狰狞但不乏幽默。

但是,看起来更瘆人。“记得去年三月我过生日吗?

你当时说,‘阿尔,放心好了,你在烤架旁操作,要是那顶傻气的生日帽着火的话,我就拎起灭火器帮你灭火。’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当时还说你是亨氏集团法定招牌了呢。”

“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让我看起来更老,但是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前额和一侧眼角说,“这些是真实的岁月痕迹。

在某种程度上,是荣誉徽章。”

“阿尔……我能喝杯水吗?”

“当然。很震惊,不是吗?”他同情地看着我。

“你准是在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他疯了,或者我们俩都疯了。’我知道,我也有过这种感受。”

他挣扎着起身走出隔间,右手按着左边腋窝,仿佛尽力让自己保持平衡。接着他把我领到柜台边。这时,我发现了这次虚幻遭遇的又一个重要线索:除了在圣西里尔教堂跟阿尔同坐在一条靠背长椅上(这种时候不多,我家人信教,但我自己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或者偶然在街上遇到他的时候之外,我还从没见过阿尔脱下他的厨师围裙。

他取下一只闪亮的玻璃杯,在闪亮的镀铬水龙头下帮我接了一杯水。我谢了他,转身回到隔间,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没有这么做。

那感觉就好像柯勒律治《古舟子咏》中的古代老水手从三个行人中拦住了一人似的[7]。

“别着急坐下,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这样会更快些。不过看这个字用得不对。可能用‘体验’更准确一些。把水喝完,伙计。”

我喝了一半,水清凉甘甜,但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阿尔。我体内胆小的成分渐渐变弱,就像片名中总是含有数字的恐怖杀人电影中第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一样。阿尔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撑着柜台。他的手上布满皱纹,关节硕大。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手,即使是患了癌症——“是化疗造成的吗?”我突然问。

“造成什么?”

“你皮肤变黑了,手背上还有深色斑块,要么是因为化疗,要么是因为晒多了太阳。”

“嗯,我没做任何放射治疗,那就只能是晒多了太阳咯。四年来,太阳我可是没少晒。”

据我所知,阿尔过去四年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在日光灯下翻烤汉堡或做奶昔,可我没有说出口。我喝完剩下的水。我把玻璃杯放回福米卡塑料贴面柜台上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