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二章(第4/6页)

“欢迎随时再来,伙计!我正考虑全面降价。”

“降到一角?”

他咧开嘴笑了。跟他儿子一样,笑得随意而坦率。“你可真逗。”

铃又响了,进来三位女士。她们穿的不是家常裤子,是过膝盖的裙子。还戴着帽子!其中两人的帽檐上饰有白色细绒面纱。她们翻捡柳条箱,找寻中意的水果。我起身离开冷饮柜,想了想,又转过身。

“你能告诉我绿色前线是什么意思吗?”

父子俩交换了一下好笑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个老笑话——来自芝加哥、开着拉风跑车的游客行驶在乡村小道上,靠近一户农家停下来。老农坐在门廊里抽玉米芯烟斗。游客将身子探出捷豹跑车问道,“老人家,您能告诉我到东玛起亚斯市怎么走吗?”老农若有所思地吸了一两口,说道,“你一寸地也不用走,此处正是!”

“你真是外州来的,对吗?”弗兰克问道。

他的口音不像他父亲那么重。可能是因为他电视看得多,我想,说到侵蚀地方口音,没什么能与电视媲美

“是的,”我说。

“太有意思了!我一下就听出了你的北方口音。”

“是犹普尔族口音,”我说。“你知道上半岛吧?”唉哟——糟糕——上半岛在密歇根。

但是他们俩谁也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小弗兰克已经转身开始洗餐具。我注意到他是用手在洗。

“绿色前线是家卖酒的商店,”阿尼塞说。“就在街对面,如果你想买酒的话。”

“根汁汽水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我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再见!”

“再见,朋友!有空再来!”

我走过正在挑选水果的三位妇女,低声说了句“女士们”。我希望也有顶帽子,向她们脱帽致意。哪怕是顶软呢帽。

就像在电影里常常看到的那些帽子。

6

热心的小伙子已经不在柜台后面了,我想去美茵大街上看看还有什么变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没必要再继续碰运气了。假如有人问起我的衣着呢?我想运动外套和裤子看起来还凑合,但是我敢确定吗?我的头发已经碰到衣领。在我自己的时代里,这对高中老师来说完全没问题——甚至还有些保守——但在这儿却很可能令人侧目。

在这个时代,理发时必刮后颈,只有乡村摇滚乐纨绔子弟们鬓角,比如称呼我为“帅哥”的那个人。

当然我可以说我是游客,在威斯康星州男人们的头发都留得长一点,可是,发型和衣服——那种格外显眼的感觉,就像外星人隐藏在并不能适应它的人体内——只是一部分。

主要是我有些心烦意乱。不是精神崩溃。我想人的心理经过适当调整就能接受很多陌生的东西,不会轻易崩溃,只是有些烦乱而已。我不停想起那些穿长裙、戴帽子的女士,她们若是在公共场合露出胸罩吊带会觉得无地自容。还有根汁汽水的味道。味道真是太冲了。

街道正对面是家普通临街铺面,小橱窗上方用凸起的字体写着“缅因州酒品商店”。没错,商铺正面是浅绿色。我一眼就看到烘干房边上那个家伙就在里面。他的黑色长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他已经摘下帽子,头发散乱,就像卡通片里把手指插进电插座里的倒霉蛋。他正用两只手对店员比划着,能看到他将宝贝黄卡握在一只手中。我确信阿尔·坦普尔顿的半美元在另一只手中。

店员穿着白色束腰短装,面无表情,打扮得酷似年度游行中的莫西医生。

我走到街角,避让车辆,然后穿过街道回到老路易斯顿公路沃伦波毛纺厂所在的一侧。

几个男人正推着装满布匹的手推车穿过院子,边吸烟边说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清楚吸烟和工厂污染加到一起会对他们的内脏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估计不清楚。或许这恰恰是一种福气,这本该是由哲学老师,而不是十六年如一日研读莎士比亚、斯坦贝克和雪莉·杰克逊挣饭吃的人考虑的问题。

他们推着手推车穿过三层楼高、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走进工厂之后,我又回到挂着“禁止通行”

标牌的铁链旁。我告诫自己别走得太快,别四处张望——不要做任何令自己分神的事情——但是很难。现在我就要返回到我进来的地方,加快脚步的想法无比强烈。我口里发干,那一大杯根汁汽水在肚子里翻腾。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做下的标记要是不见了怎么办?要是标记还在,但台阶不在了呢?

别紧张,我告诉自己,别紧张

钻过锁链之前,我忍不住迅速扫视了一眼。

院子里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柴油机的闷响:“呜——刹”,如同我在梦里听到过的声音。我想起另一首歌里的一句歌词:火车上正播放着行将消失的列车蓝调

我沿着烘干房的绿色侧墙向前走,心跳越来越快。撕下的纸团还躺在原地,上面压着混凝土块;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不赖。我轻轻地踢了纸条一下,默祷:上帝保佑那办法行得通!上帝保佑我顺利返回!

我的鞋尖踢到混凝土块——我看着它被踢飞了弹到楼梯台阶上。这两种情形几乎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却同时发生了。我又朝周围看了一眼,院子里没有人能看见我所在的狭窄通道,除非他们碰巧从通道的两个端口经过。没有人经过。

我走上一级台阶。脚能感知到楼梯的存在,眼睛却告诉我——我仍然站在院子里的皴裂地面上。根汁汽水在我胃里又一阵翻涌。我闭上眼睛,感觉好些了。我上了第二级台阶,然后是第三级。

台阶不高。当我迈上第四级时,夏天的闷热从我脖子后面消失了,眼睑后的黑暗越来越深。我摸索着第五级,但压根儿没有第五级。我的头撞在储藏室的矮屋顶上。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差一点尖叫起来。

“放松,”阿尔说。“放松,杰克。你已经回来了!”

7

他给我倒了杯咖啡,但我摇了摇头。胃里还在翻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我们回到隔间里,这趟疯狂的旅行就是从那儿开始的。我的钱包、手机和钱都堆在桌子中央。阿尔坐下来,忍着疼痛,松了一口气。他看起来不那么憔悴,也更放松了。

“现在,”他说,“你去了又回来了。感受如何?”

“阿尔,我不知道该如何感受。我彻头彻尾呆掉了。你是无意间发现这个的吗?”

“没错,在我搬到这儿之后不到一个月。我的鞋后跟儿上恐怕还沾着派恩大街的灰尘。实际上,第一次我是摔下楼梯的,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我以为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