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自强不息的国人

到美国求学的第二个夏天, 珍卿和怡民过得格外忙碌,这一年国内外发生太多事:

意大利人完成结队飞越大西洋的壮举

欧洲的失业人数刷新历史纪录

中国政府杀了一些□□作家

中国社会党推行土地改革政策

东洋人在中国屡屡制造事端……

今夏长水沿岸又发洪灾,罹难者已有十余万人, 而洪灾后的瘟疫给灾区雪上加霜。现在中西义赈会当家的谢董事长,像珍卿往年见过的那样, 一直为灾区难民奔走疾呼。二姐和三哥是她慈善事业的拥趸, 进夏以来, 三哥帮义赈会筹集不少款项, 二姐夫妇为灾区全力提供医药支持, 还有许多人全力襄助谢董事长慈善事业。谢公馆在国内的声望如日中天。

珍卿感叹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更从一个个不屈的中国灵魂那里,看到伟大五千年文明的不灭精神。她又给义赈会捐了一些钱, 也不免时常为国内亲友悬心。再加上糟糕的国际形势,“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成了海外学子的凄凉心声。

既然还要继续在本邦求学, 就不能沉溺在软弱的自怜中, 珍卿和怡民努力学习做事,让自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怡民最近加入三个社团, 时常在勤工俭学, 读书上也非常用功。珍卿这学期多选两三门课,业余时间总在画画写文章, 为了深入研究印欧语系, 她还开始背法语、德语、英语词根, 打算专门写一个相关的论文。

夏季课程的后一段时间, 哈大平京学社的钱寿诒太太——兰如茵女士, 忧心肆虐长水沿岸的洪水瘟疫, 配合本城的华人赈灾总会,开始在剑桥为中国水灾瘟灾筹集善款。

钱太太是筹款事宜的实际负责人,为了借助洋人在本地的影响力,还是邀请平京学社主任库克太太,担任名誉上的筹款负责人。而库克太太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又将好多本地的教授夫人和名流贵妇请来,叫大家捐些旧衣旧物古董等拍卖。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赈灾筹款是利国利民的大事,留学生们也当仁不让,有智识有见识的年轻人凑一起,时不时蹦出一些奇思妙想。继云表哥和陈钧剑等人提议,他们该多多展现中国的传统文化。现在临近端午节可以赛龙舟,让查尔斯河上赛起中国的龙舟,岂不是一件文化传播的盛事吗?还可以做中国特色的节日食物,就顺便普及中国的美食文化。有会传统乐器的女孩子愿意演奏,有会京剧昆曲的男女也愿意表演,有人会编中国结等小礼品,有人说会一点书法丹青……

大家纷纷议论着各种好主意,最后赛龙舟这项目遗憾作罢了,钱太太她们说活动是为筹善款,铺排一个赛龙舟的活动,要有影响力必要耗时耗钱耗力,而查尔斯河上赛船人人能看,又不能收门票怎么筹善款呢?

大家把基本的章程定下来,做中国节日美食这一项,就由钱太太她们那些中西太太办。演奏乐器、表演戏剧、制作装饰品等,各人凭自己能力兴趣分别组队。邓扬和跟钱太太他们说,珍卿的丹青书法都极好,就算世界顶级学府的中国留学生,也难找出和她一样水准的人。珍卿就加入一个书画筹款的队伍。

在五月末六月中的半个多月,珍卿只要没课没事,就穿上华丽的中式袄裙和绣鞋,往她所属的筹款小组报道——离家前,家里人给做了好些时髦洋服,亲戚们做了好些富贵袄裙,珍卿到美利坚怕穿着太招摇,靓衫靓裙多押在箱子底下,平时就穿朴素衣裳和半旧皮鞋。不想这些长袖善舞的太太筹款团,把她压箱底的货都用上。除了自己穿还借给别人穿,甚至有外国人看到还要买。所以,她筹款除了卖字画还能卖衣裳了。

珍卿被拉来做招牌和劳力,怡民也没摆脱当劳力的命运,按理她是分在手工艺组的,但她抱怨那组的负责太无理,半熟不熟的同胞,总想处处辖制管教怡民。比如那女孩子总是吹毛求疵,说怡民的穿戴不够庄重。再如,怡民但凡在她那组里做事,连上洗手间也要跟她报告。怡民便不愿意在那待。

当珍卿穿着华丽的中式袄裙,梳着俏皮婉约的中式发髻,挽着袖子安闲地泼洒墨彩,怡民就扮成闺蜜在旁观看,偶尔还忙着打扇赶苍蝇。小姐们在挥洒笔墨丹青,按理总该有个侍候笔墨的丫头,但她们女生人手有限,找不见人来充当。后来是念医学的上官楚,自告奋愿给珍卿做丫鬟,这个跳脱的家伙弄得笑料太多了。

他第一次上岗做丫鬟,给正写字的小姐们端来茶水,那寻常大小的屁股能从查尔斯河的北边,甩到查尔斯河的南岸去,人们就像看滑稽戏似的哈哈大笑。还是陈钧剑踹上官楚一剑,说刚才听见外国人议论,问他扮演的是不是□□。上官楚这才收敛了屁股,但是上下进出必走小碎步,让人总想念“急急如律令”。

有一回,哈大文学院的教授们来捧场,俄罗斯籍的莱蒙托夫教授——也是珍卿的语言学老师——叫珍卿用中国最古老的文字,写一首中国最古老的诗。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要属甲骨文,再便是小篆前的金文和籀文(统称为大篆)。珍卿较擅长小篆及其以后的书体,大篆的书体也随李松溪先生学过,后来在师长们的指点下自学,若写大篆还能应付。至于最古老的甲骨文,她在杜教授的影响下,前几年有所涉猎但不精深。

中国公认最早的诗歌当为《击壤歌》,珍卿说没把握用甲骨文写准确,但是用金文写一写还行。莱蒙托夫教授跟袖手静观的同事们说:“不妨看一看。”

这时怡民在上课,扮丫鬟的上官楚铺纸研磨,珍卿扶着袖子闭眼思索片刻,睁开眼时,便沉着地以金文书写《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珍卿绵转地用着腕部力量,一笔笔画出文字的笔画,桌前的大教授们看得屏气凝神,似在研究线条中蕴含着什么神力。上官楚动一动嘴,想给大家伙解释下诗意。一个满脸褶子的教授凶狠地看着他,对口形叫他好好把嘴闭上。上官楚讪讪地动动肩膀,不敢再造声了。

把短短的十三个字书写完,珍卿前襟后背汗湿一大片,毕竟她对这种书体生疏一些,近来也着实疏于练习了。

莱蒙托夫教授他们围着珍卿,叫她好好解释这文字的意思,上官楚瞬间被挤到边上,珍卿勉强扶着桌子站住,拿袖子揩着脸上的汗珠,先给他们讲解诗歌的意思,又逐个解释每个字的意思。文学院那些年高德韶的教授,就用淡淡的语气聊起象形文字,讨论这个字是啥构字法,那个字是啥构字法。有些理科生就诧异,他们洋先生竟然了解一点中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