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山水新园容旧人(第2/6页)

我家原来的门房做过木匠,他用木楔给我组合一套葫芦七子,我觉得他待我比亲祖父还好。有年冬天他风湿病严重得难以走路,我就用零花钱买活络油和五加皮酒给他,他高兴得喜极而泣,并夸赞我将来必定有出息。我在这种夸奖中拿起大娃、二娃,天真地告诉他,活络油和五加皮酒就是凡间的神瀵之泉……

我在艺术审美上的追求,亦受易先生作品潜移默化的熏陶。我少年时就懵懂地感觉到,易先生对一切艺术形式的追求,都教人以务实的态度看待世界与人,她的文章和绘画始终关注广大的底层人——在人们眼里隐形的劳苦大众。

十一岁时,我经历了家庭的改朝换代,家里财权由继祖母把持着,在年节的零花钱也少得可怜,可是还要节衣缩食买易先生的作品。

我十四岁那年,易先生之父为她出版《易氏留美文集》,国内每出一版即被抢购一空。市面上的翻印品泥沙俱下,然而销量皆可谓惊人。我曾闻易先生不喜人翻印她的书画,便不惜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等候许久买了正版的《易氏留美文集》。

后来,易先生的新写实主义画册运回国,我学校有家境优渥的同学抢先购得。我观那画册用色鲜丽逼人,构形浑然天成,人物栩栩如生,情感呼之欲出,精良得让人生出强烈的拥有欲望。我省下两月早餐钱终于够买了,可那样精美的画册才回国就销空。我为此躲在房中哭泣不止,祖父便说我号丧咒他而打我。姑姑乐嫣为我跟祖父大吵一架离家了,数月后给我寄来易先生的画册,虽非崭新的也是我的爱物了……

海宁八二二事变的时候,我的家乡成了人间的炼狱,易先生在《葫芦七子》中描绘的邪神鬼姑,与现实中的东洋侵略者的佞行合而为一了。当时祖父母狠心抛下我走了,我数次欲凭一己之力冲出海宁,最终还是求到了鼎鼎大名的易先生眼前。

(作者补叙:后来才知此时谢公馆已出售,售给有名的华侨酒商王元良先生,惜乎五年后又被东洋人强占,后来亦为公民党高官私邸,建国后由政府主持简单修缮,成为新一届区政府的所在地,八十年代区政府搬离此处,谢公馆成为易先生一家的纪念馆。)

我为生存第一次来到谢公馆,我平生最敬仰爱戴的易先生,缩在廊上哭得像寻常小姑娘。此后方知伟大人物未尝不会脆弱,只不像寻常人那么长久的脆弱,或者被脆弱打倒以致一蹶不振。我常因自己家庭的惨淡生活,觉得人生的痛苦无日不如是。可是有同样经历的易先生,挺过了人生中的诡谲黑暗……

常听闻谢公馆是慈善门庭,我总疑心有沽名钓誉的情形,然易先生跟她家姊吴女士皆亲善,且是对佣人、听差和保镖都有的亲善,而她们家世、能力、才貌、成就,样样不输于我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我与她们坐同一架飞机离开海宁,在机上亲见不止一人来献殷勤,易先生跟吴女士疲惫凝重,勉强应付,依然不失礼貌风度。我平生最厌恶对所厌者保持风度,这又是我这自视甚高者不及她们的了。

到楚州往星汉团结大学报到后,易先生带我住在裴树炎先生家,为我置办了两件新衬衫、裤子和皮鞋,还将他丈夫陆浩云先生的冬衣,分出三套给我说是有备无患。

我当时想起姑母销声匿迹便无提,问易先生姑母为何忍心抛下至亲消失,易先生热忱宽慰我并平淡地推测,说姑姑必有不得已的情形。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好受多了,我想这是因为说话的是易先生。

易先生在星汉先忙应酬后则休养,还寻隙关心我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她很快就发现我挑食厉害,最初在饭桌上就不吭声。有天晚上我跟她一起散步,她先问了我学习上的得失和经验,忽指着院里的一棵古老榕树,问我晓不晓得为何榕树比人长寿。

我自来最厌恶生物,自然不知道。她说长寿的榕树永远努力向下扎根,所以遇到雨水不足的年份,它的庞大根系能吸收到深远的地下水,而那些淫雨太盛的年份,它发达的根系就像给洪水分流的小河,能使这棵榕树忍受两三个月的淹涝。

讲完这榕树的故事她就笑:“人生的起伏顺逆,就像自然界的干旱与洪涝,树木抵御天灾靠发达根系,发达根系却是平常默默长起来。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少年人要有聪明的大脑,同时也必须有健壮的身板,这两样就仿佛是榕树地底下的发达根系……”

其实家人也劝我不许挑食,我听得耳朵生茧也不愿改,即便八二二时我被家人甩在海宁,挑食的少爷脾气依然不愿意改。可是易先生这样会循循善诱,我就觉得非改掉这坏毛病不可了。我父母数年后再见到我,我的个性变得他们都认不出,他们总感叹社会真能磨炼人……

易先生还笑评我是完美主义者,一件事若条件和能力做不到完美,我宁愿不做也不愿做得“差不多”。她不急于批评我而建议我读名人传记,特意从裴先生书房寻了数本给我。我读完名人传记便明白先生用意:每个婴儿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人的技能跟思想都是从环境中得来的,只有不断体验不同的生活环境,在做事中不断学习、反复纠错,做事才有可能接近完美。所以说,因为做不到完美便不做是愚蠢的,盲目追求完美容易变成眼高手低、碌碌无为的人。

易先生外表像是我的同龄人,我心理上却将她视作亲长,觉得她比我的真亲长样样都强得多,怪不得我姑姑乐嫣往日念培英总爱提她。若是世间再多些她这样的能人,多些她丈夫跟她姑姐这样的人,我方信这里还是真善美的人间,若不然,这就只是妖鬼横行的恶世了。

可惜易先生他们稍后由星汉南下梁州,我还在星汉团结大学里念书。他们一离开我总觉得太孤独,好像谁在思想上都不能与我匹敌似的。

在星汉团结大学的头一学期,我除了学习上独占鳌头,性情上也改造了不少。我从前因家庭琐事苦闷难纾,有时脾气急躁常易给人难堪,放在往年便是自知错了也绝不低头。可是想起易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我自己举一反三地想,健康和智慧是我地下的根系,群众关系自然也是我的根系,我总不可以孤僻到自绝于群众吧。于是我跟人冲突后若自觉是我错多,便主动跟别人说话,对方若原谅我便是我的朋友,若不原谅我也不能再低头了。我的老同学们都惊讶得不行,说我这种傲慢狂人也变得温良恭俭让了。

当星汉市也遭遇东洋人的轰炸,而团结大学又须向南搬迁时,整个大学生南下的旅行队中,身体弱的男学生跟女学生可以坐车,我因锻炼得当竟被列入身强体壮之列,加入了痛苦不堪的徒步旅行队。也正是因为我的群众关系大改,徒步时有同学愿意关心我、帮扶我,我这样的坏脾气在受够徒步的苦头,想着买火车票回老家闽州时,幸而有不止一个朋友劝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