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武伯英跟着刘天章踏进监区,站岗的小喽啰连忙迎上来前导。审讯室有普通监房两个大小,摆着审讯桌,各式刑具靠墙摆放或悬挂,很有阴森感觉。审讯桌前一把审讯椅,用料厚重,人腿粗的方木椅腿埋入地下,不能挪动。郝连秀双手被铁箍卡在扶手上,小腿被铁箍卡在椅腿上,大腿被铁箍卡在椅面上,脖子被铁箍卡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两个审讯员没打也没骂,抽纸烟看着审讯对象,弥漫着呛人的霉变气味,飘浮着淡淡的烟雾。郝连秀浑身不能动弹,一双鸽眼被火柴棍撑开老大,眼珠鼓了出来,强光台灯正对着脸照射。郝连秀头发蓬乱,汗水横流,憔悴如鬼,如同刚被从地狱捞回来。

审讯员见刘天章带人进来,连忙招呼起身,让了座位。刘天章把台灯头转开,接过属下递来的烟卷,就着伸过来的火柴火苗点燃。他看看也在点烟的武伯英,再看看郝连秀。“我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不能动作,只好开口:“不认得。”

“那这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转动血红的眼珠,不太适应变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武伯英:“不。”

刘天章狞笑着语气非常缓和:“我俩是他们的领导。”

郝连秀眼中充满哀求,似乎看到了希望:“领导,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觉,睡一觉,然后我把啥都说了。”

“不行,先招认,再睡觉。”

“还招认啥吗?能说的都说了!”

“那你睡一觉起来,能招认啥?”

郝连秀看看武伯英,眼中似有深意:“梦见啥就招认啥。”

刘天章发怒前,武伯英先扑哧笑了,郝连秀虽然已经吐口,但应该没有涉及绝对秘密。笑声让刘天章的怒气多涨了几分,强压不住,抄起桌上的电棍,打开按钮扑了过去,“啪吱吱”闪着电火花,一下杵到郝连秀额头。“妈的,没见过这么嘴硬的货!”

郝连秀身体立刻僵直,两三秒钟后刘天章拿开电棍,他的身体即刻瘫软,睁眼昏死过去。一个审讯员顺手操起马勺,从铁皮桶舀出一瓢凉水,兜头泼在他脸上,连眼窝里都是水花。武伯英心下一痛,那一瞬看见了眼珠被冲击塌陷然后复原的过程。也看到了郝连秀眼底的一丝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不是生的渴望,而是死的渴望。武伯英明白,他假装晕了过去,更明白那渴望正对着自己。他想尽快结束痛苦,不然为何要看这一眼,难道他真想解脱,难道是自己的恶念,臆造了他的眼神,武伯英不能确定。

武伯英的心痛只是一刹那,没人发觉。刘天章坐回桌边,用力抽了两口烟卷,把火头吸成了艳红色。他看看武伯英,才气哼哼骂了句,把电棍重重放回审讯桌。“夹瓤核桃,非叫人砸着吃不行。”

郝连秀十几分钟后才苏醒过来,武伯英等他重新看向自己,开口就问:“你不认识他们,难道连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

“沈兰是我的前妻,我是武伯英。”

“没有。”

“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人?”

“就是没有。”

“你不怕死?”

“不怕,进来了,就没想活。”

“你是不怕死呢,还是算准了,不敢弄死你?”

“都一样。”

郝连秀不知他的真正意图,转眼去看刘天章,又看那根电棍,带着挑衅意味。武伯英站起身来,从后腰眼掏出银色柯尔特手枪,打开保险。他提枪走近郝连秀,抬枪口顶着额角。“哼!我看你是在试验胆量。”

郝连秀还是看着刘天章,尽管浑身被禁锢死了,还是一挣一挣,却不敢回眼来看枪身和武伯英。“你打,你打,你打准些!”

武伯英饭前去厕所,就已给手枪上膛,用来对付未卜的危机。现在只需一抠扳机,就要了郝连秀的性命,会死得很纯粹很扎实。子弹顶住太阳穴打进去,一瞬间就把脑仁搅成糊汤,没有痛苦,也没有回魂的机会。刘天章愣愣地看着武伯英,以为是极端恐吓的审问手段。他却没想到,武伯英会真开枪射杀囚犯。

“嘭”一声巨响,柯尔特的威力尽显无余,惊得刘天章和两个审讯员,都下意识举手后趔。

“试验出来了吧?”武伯英冲被开了大洞的脑袋问了句,看看枪口,距离太近,粘了些血肉头发。他把枪口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关上保险,从容收回腰间。刘天章三个这才放下手,看着武伯英和尸首,哑口无言。郝连秀尸体被禁锢在审讯椅上,保持着正坐姿势。

刘天章一直追着武伯英出来,却不敢苛责,避开了手下,口气里含着不满。“老处长,你咋把他杀了?”

“你啥意思,说他是共产党,嫌我把他杀了?”

“我知道你和共产党有仇,但是也太轻率了,万一他再招认,不就屈杀了吗?”

“那你啥意思,最后还要给他个职位,安排在你们中统?”

武伯英以问反问,刘天章只好苦笑无语。

“再审,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一枪了结。审问无非两个结果,他是共产党,你密捕了,不得不密杀。他不是共产党,你密捕了,够丢人的,不得不密杀。我只是把你最后处理的办法,提前进行,干净利落。我知道这种事撕扯迁延,越拖越难办,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倒怪我。”

刘天章没料到釜底抽薪这一手,原想就算武伯英不是共产党,有郝连秀和沈兰牵扯,也能要挟他。如今郝连秀一死,不要说要挟,就连提都不能提了,再提就是栽赃陷害。都说自己手段狠毒,今天才领教了更狠毒的手段,怪不得能爬上党调处长高位。这两年貌似闲散了,宝刀虽老光芒在,用最不可能的招数化解了自己的攻击。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郁闷,失算了一招。

武伯英走到院子里,回身站住道:“今天之事,给谁都不能说,要不然,对我没好处,对你也没好处。”

“这个我清楚,你放心。”刘天章说完,紧抿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言。本来就积聚在脸下部的五官,更加纠结,大额头被透过来的电灯光照亮,颜色铁青。他被看穿了心思,竭力装作不在意,想掩盖成不是故意。为了转移话题,他指指武伯英腰间,来了兴致:“这枪我知道,上次见你用过,没好意思开眼界,这回给我好好瞧瞧。”

武伯英知道是指抓捕洪老五那次,心中更加不快,见他伸手来要,只好把银色柯尔特掏出来递过去。刘天章一手接过,翻转把玩,掂分量,看准距,读铭文,犹如古董行家鉴宝。“这是工艺枪,漂亮,却不实用。毕竟材料没有原枪好,尽管可以射击,但是不够可靠。如果对付没枪的人,是件利器,如果枪战,有可能会出故障,连开数枪,估计就要卡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