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第4/4页)

有时处理完尸体,我会揪起自己身上的一块皮肉,再拽一下看着它拉伸。我会想,这就是我,不过如此。但也不是总那么糟。

我们就这样躺了大约五分钟。我一言不发,只是把头埋在她的发丛中,呼吸。猫跳到床上,先是围着我们转,然后在她头旁边趴下,注视着我们。瑞秋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讲述它的故事——养了多久,最初从哪儿来,它的趣事。因为讲的是开心事,她滔滔不绝,我很开心能听到她这么自然地说话。我聆听着她的声音,感觉她的呼吸。等到她再没故事可讲,我们继续躺着。我想,我们还能这样待多久?

和她贴得那么紧,我担心自己会勃起。我想吻她。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但我知道她不需要我。在我和她的世界里,我微不足道。我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浮在上空俯视我们,看着我身体里燃烧的渴望。如果我钻回自己的躯壳,我会开始乞求。

我翻过身,面朝天花板。猫也站起身,走到床头板前蹭起来。瑞秋翻身对着我。

“我得走了。”我说,尽管我并没有其他安排,也无处可去。

她问:“你回来待多久?”

“不太久,”我说,“就是见见家里人。”

我隐隐想说些会刺痛她的话,比如告诉她拉斯维加斯的那个女人。但我只是说:“见到你真好。”

她说:“是的,真好。”

我坐起来,脚搭在床边,背对着她。我等待着,希望她再说些什么。猫跳下床,走到食盆边嗅了嗅,然后转身离开。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走上台阶,穿过后院,竭力不去想任何事。但我的努力只是徒劳,于是我使劲回忆那个拉斯维加斯女人的名字,仿佛那名字能像咒语一般保护我。

那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显得极不情愿。但我差不多能肯定我对她做的事不算强奸。她没有抱怨,从没说过“不”,也没有反抗。她一个字也没说。开始几分钟后,她甚至配合着我机械地摆动起臀部。那晚她烂醉如泥,很难看出她到底想怎么做,但如果她真的不情愿,一定会说点什么来阻止我。

多数海军陆战队员在周五晚上找女伴过夜时不会在乎她醉得多厉害,也不在乎她是因为真心喜欢你,或是不讨厌你,或只是害怕你。至少我认识的人都是如此。大学兄弟会的那帮家伙多半也不在乎。从瑞秋家回来的路上,这件事开始困扰我。

回到家我一直沉默,晚上和高中朋友喝酒时也一言不发。他们和我关系一般。我在高中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的全部时间都给了瑞秋。但和他们喝杯啤酒还是蛮不错的。

整个晚上不断有高中同学走进酒吧,几乎成了一场同学聚会。我不住地想瑞秋是否也会出现,但她当然不会。我喝得有点高,忍不住想讲故事。

喝酒的人里有个大我几岁的家伙,他有一个表亲死在了伊拉克。我的第一反应是或许我处理了他的尸体。不过他在我去之前就死了。

那家伙是机械师,看上去像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他没有谈论杀死叛军的事,也没对我在伊拉克服役表现出过分的敬意,只是说:“一定很艰苦吧。”仅此而已。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但当时几杯酒下肚,我把本想讲给瑞秋的故事告诉了他。

故事是关于我们见过的最糟的烧伤。没有必要从尸体烧焦或是残缺的程度来判断,它无疑是最糟的。

那名陆战队员从遭袭的车里爬了出来,但还是被车外的火焰吞没。军警队的战友将他的遗骸从现场的垃圾和瓦砾中捡回,送到我们那里。我们记录了他的伤情、身份识别标志以及缺失的部位。大火中残留的大多是常规物件。他左胸的口袋里揣着交战守则,尽管塑封已经融化,字迹模糊不清,但还是被防弹衣保护着。还有烧焦的战靴、狗牌和制服残片。腰包里无法辨认的塑料物品。钱包里融成一整块的信用卡和身份证件。头盔不在其间,他一定戴了头盔,但在搜索过程中遗失了。

有些我们处理过的尸体带有很私人的物品,比如超声检查图或是自杀遗书。这具尸体上什么也没有。

然而,他的两只手各自紧握着什么。我们必须很小心地将掌心里的物件取出来。G下士左手,我右手。“小心,”他说,“小心,小心,小心。”他是在对自己说。

整个过程中,我尽量不看死者的脸。我们都这样。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手上,以及里面的那个物件。私人物品对家属很重要。

我们缓慢、小心地掰开一根根手指。G下士率先完成。他托起一块小石头,看样子可能来自某个碎石堆。一分钟后,我从尸体的右手里也取出相同的一块。灰色的小石头,接近圆形,但带着几处棱角。它嵌进他的掌心,我不得不弄破他的皮才将其取出。

几天后,G下士向我提起此事。在那名陆战队员之后我们又处理了更多尸体,而且G下士平常从不谈论处理完毕的尸体。我们站在餐厅外吸烟,望着远处的哈巴尼亚,他说:“那人当时完全可以抓住任何东西。”

我试着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机械师听。我醉得很厉害,他却异常专注。

“是的,”他轻轻地说,“是的。真让人受不了。”能看出他字斟句酌,“听着,我有话对你说。”

“嗯。”我说。

“我很尊重你的工作。”他说。

我抓起啤酒瓶喝了一口。“我不希望你尊重我的工作。”我说。

这个回答令他困惑。“那你希望我怎样?”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

“我希望你觉得恶心。”我说。

“好吧。”他说。

“而且,”我说,“你并不认识那年轻人。所以别假装你在乎他。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是个有爱心的人。”

他很明智地没再说话。我期待他问一些不该问的话,比如这场战争、那位死去的士兵,或是他掌心的石头。我和G下士把那两块石头留下了,我那块当晚就在我的口袋里。但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我也一样。这才是我向别人讲述战争的方式。

我在父母家住了一个星期,然后回到位于二十九棵棕榈镇的基地,重归陆战队。此后我再未见过瑞秋,但我们在脸书上还是朋友。她在我的第三次派遣期内结了婚,在我的第四次派遣期内生了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