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4/5页)

待纸符燃尽,林灵素似鬼魂附体,执剑于高台上一阵狂舞,然后又似演员亮相般突然定住身躯,举剑向天戟指,口中连呼三声来也来也来也。众人便皆随其举颈仰面,去观望那万里长空到底来雨不来。

这时候,林灵素的心里万分紧张自不必说,赵佶的心里也是非常紧张。

林灵素紧张的是那雨祈而不来,赵佶紧张的却是那雨真的被林灵素给祈来。如果雨水真个被祈来了,就证明林灵素当真通达天意,他所解释的天象就不能不听。那便意味着对李师师必须驱逐之,甚至于诛灭之。这叫赵佶于心何忍!莫说赵佶根本就很难相信李师师是妖魅,即便她真是妖魅,以赵佶对其眷恋之深,也是难以割舍。想到这一点,赵佶真有些后悔设计这一场祈雨行动了。

天际有一片灰云渐渐地向这边飘浮,将天色遮掩得阴沉下来。

赵佶的心脏骤然缩紧。而林灵素却兴奋地暗道真乃天助我也,只要这片乌云再临近些,浓重些,就算是我祈来的雨了。哪怕是它落不下雨滴来,亦可找个借口搪塞应付,不算是祈雨全然无效。

偏偏事与愿违,天公似乎是故意同林灵素开了个玩笑,那片灰云居然越移近越淡薄,未及到达汴京上空,早被微风荡散。天空复又万里无云,而且是阳光普照,格外明丽。

林灵素抑制着心头的慌乱向赵佶禀奏,方才可能是因符咒有误,雨水被天帝中途召回,贫道可再度作法,请天帝遣雨神降临汴京。赵佶看出了林灵素的尴尬,淡淡一笑,点头应允。

于是林灵素又祈祷焚符,再次重复了先前的一套,期望着拖延上一段时间,或可侥幸再等得一团乌云来。岂料自此之后空中一直是湛蓝一片,且那阳光愈加热烈灿烂,将立于殿前的大臣照射得通身暖洋洋的,甚至出了微汗。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时近正午,众大臣已站得两腿发酸,筋疲力尽,空中仍然是碧朗无垠,没有半丝雨意。

赵佶认为结论已定,无须再等下去,遂沉了脸色向林灵素冷冷地发问,林灵素林道长,你为朕所祈之雨安在?林灵素冷汗淋漓地跪奏,贫道实是法力不济,乞皇上恕罪。赵佶道,你不是声称你通达天意吗?如何又法力不济了?林灵素抖颤道,贫道言过其实,天意本非肉体凡胎可知,贫道尚未修成正果,故以今日出丑,不胜惶恐之至。

赵佶道,这么说来,你是解释不了天象的了?林灵素叩头如捣蒜道,贫道确无此能,有负皇上厚望。

赵佶冷冷一笑,面皮一翻,拍案怒道,那你为何造谣生事,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你之居心安在?来人,与朕将这妖道拿下!

早有带刀侍卫奔上高台,将林灵素扭翻缚了起来。一场祈雨活动竟以如此意外的局面收场,直看得那些不明就里的大臣目瞪口呆。

赵佶不想将此事的动静弄得过大,就命在宫里的一座便殿设堂,对林灵素进行密审。主审官选择了身为枢密院长官的心腹宦官童贯。赵佶指示他,须将林灵素入京历年来所犯之恶行一一审清。

那童贯是何等精明善谄的人物,一看这情形便知林灵素是因故严重地得罪了皇上。经向内侍押班张迪请教,童贯领会了此案症结所在,在审讯中单刀直入,直逼镇安坊行刺案,意图一举拿下林灵素的口供,在皇上面前邀个大功。

林灵素却知那可是件性命攸关的事,招将出来是绝对活不成的。因此打定了主意,任凭童贯如何逼供,他除了翻来覆去地承认自己法力不逮、妄夸海口、信口雌黄、曲解天象是有欺君之罪外,余者皆一问三不知。童贯动用了大刑,也未能使得林灵素吐口。赵佶闻之甚怒,下旨令童贯带禁军抄检林灵素在东太乙宫的寓所。

这一抄检,竟是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原来在林灵素寓所的密室里,除起获了大量的金银宝器外,还搜出了林灵素为诅咒李师师而特制的绢布小人。那小人虽做得简陋不堪,赵佶也能一眼看出是仿着李师师相貌的,对其阴谋陷害李师师之事已是确断无疑,遂驾临刑堂亲审,厉讯林灵素为何欲暗害李师师,有无幕后指使者,其人为谁。

林灵素后悔没及时销毁掉那小人,但他仗着未将李师师的名字明书于小人身上,仍然负隅顽抗,一口咬定那小人只是为人祈祷消灾所用之物,与李师师毫不相干。童贯又连续审了几日,软硬兼施,招数用尽,林灵素还是坚决不招。

这就让赵佶有点骑虎难下了。林灵素这个人的社会影响比较大,将其暗暗整死在狱中不大妥当,单凭其祈雨不至亦不能定问斩之罪,而若不将其置于死地,又难消赵佶心头之恨。这便如之奈何呢?

童贯忧主之所忧,殚精竭虑献上一策:林灵素在京师内行为不检,气焰嚣张,甚至已发展到了与朝廷大臣结党营私、与太子藩王争衢抢道的地步。其种种欺君罔上、目无法纪之恶行不胜枚举,据此合当废去其御赐道号,将其逐出京城,以为天下不学无术、欺世盗名者戒。

赵佶道,仅是废其道号逐出京城,处罚不嫌过轻吗?

童贯隐着阴笑奏道,如此正显圣德宽厚。然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妖道出城之后若遇不测,便是其自作自受的结果了。

赵佶心领神会,不复多诘,即下诏徙林灵素至楚州,即今江苏淮安。数日后,童贯报曰,林灵素因饮居不当致疾,暴毙于贬徙楚州的途中。

赵佶自此对道士们的信任度骤减。从北宋初期即兴盛于世的狂热的崇道之风,便由此开始衰颓下去。

林灵素祈雨失败且被当场拿下的消息,给了刘安妃沉重的一击。

那日她闻知此讯,便顿觉天旋地转,若不是侍婢搀扶,几乎当时就站立不住晕倒在石阶上。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压迫得她差点要窒息过去。后来得知林灵素在刑堂上咬紧了牙关没有将事情的真相供出,她方从极度的惶恐中恢复了些,但紧张忐忑的心境却一直不能全然放松。

因为,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明显地感觉出了赵佶对她的冷淡和怀疑。她不知道赵佶掌握了些什么,她认为赵佶不会掌握她什么把柄,然而她又总觉得赵佶似乎已经掌握了她些什么。她对赵佶所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极为谨慎地应对,生怕那是对她的侦诘试探,生怕那话里隐藏着深意或圈套,生怕自己的回答露出破绽。以前刘安妃是盼着赵佶天天到她的寝宫来,现在她是特怕赵佶光顾她这里。每逢与赵佶会面,她都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她时常无端地疑神疑鬼,甚至连别的嫔妃聚在一起随意闲聊,她也疑心是在议论她、怀疑她。指使林灵素谋害李师师这件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绑在了她的背后,她觉得它肯定会爆炸,只是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哪一刻。唯其如此,就愈加令她担心恐惧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