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善炯: 我亲历的政治运动(第4/5页)

熊:1962年春天,您参加了广州会议。

沈:上海分院参加这个会议的还有曹天钦等人。会议对“大跃进”期间的许多现象提出了批评,当时的说法是“白天出气、晚上看戏”。我印象最深的是陈毅副总理的报告,其中一些话我现在还背得出来。他说:“建国12年来,你们和我们党共甘苦,说你们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不应当的。我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向你们表示歉意……”听了他的话,许多高级知识分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后来,周总理在会上作了“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他说:知识分子首先要认识自己,譬如我吧,原籍绍兴,生在淮安,所以我是江浙人。旧知识分子多数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并曾受过封建的和资本主义的教育,过去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范畴,附着在封建或资产阶级统治者的皮上,现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变成梁上君子了!我当时坐在第三排,坐在我正前面的是傅作义。听到这些话后,他把手举了上去,大概太激动了,过了好长时间都放不下来。我们感受到,正、副总理的发言重点是不同的,周总理强调改造,陈毅则强调道歉。

广州会议开完之后,科学界的风气有很大的改变,不再有“大跃进”期间那些浮躁的东西,大家工作普遍很认真,所以,之后一段时间取得了一些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成果。

我第一个被揪出来

熊:可惜的是,广州会议之后没过多久,又开展了“四清”运动。

沈:我是整个中科院上海地区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我于1957年4月入党,与微生物室党支部书记陈广澧关系一向很好,她经常找我聊天,我有什么想法,也经常跟她讲。比如,我对《北京日报》某篇社论所说的“共产党员应当做党的驯服工具”不能理解,曾对她说:“是人总有思想的,怎么不讲个明白,就要人甘做工具呢?这样的用词是否不当?”1958年反右补课时,我对植生所党总支将在农场工作的四个青年划成右派很不满意,曾对她说:“这是草率地把别人的命运当儿戏”。1959年“反右倾”运动时,有人贴我的大字报,诽谤我在苏联时,要我的研究生帮我穿皮大衣,大摆大教授的架子。我曾向她发牢骚,说绝不能与这种无端造谣的人在一起。等等。结果,在这个运动的初期,我的这些话被她抛给了工作队,一道算总账。她还给我下了“反党”、“叛国”的结论。她的这个发言以及随之而来的批斗,使我的科学生涯遭受凶风恶浪,几乎吞没了我的科学事业,甚至我的生命。

熊:向支部书记反映自己的思想,这是组织原则所要求的嘛,怎么会反遭清算呢?

沈:有位老先生在看了我那本书后说:“老沈啊,你少年得志,风头太盛,所以遭人嫉恨。”我想,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自1950年初回国以来,领导对我相当器重,而我则把精力全都投在科研上,呕心沥血地工作,也确实做出了一些成果,应当说,我的科学道路一直是相当顺畅的。突然遭此打击,真是有如晴天霹雳。因为精神受到强烈刺激,我的右眼黄斑区水肿严重,逐渐变得看不清东西。

熊:对于这个运动,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沈:完全没有。此前他们曾叫我去听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我根本就没听,脑子里都想着科研工作。

熊:您的自传中提到,“桃园经验”传达一个月。您去听了一个月吗?

沈:是啊。去了一个月,但我的思想一直开小差,什么“四清”、“四不清”,我根本就没听。现在弄到自己头上来,才觉得不对了。

熊:我想起了马丁神父的一段沉痛话语:“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就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虽有许多不满,但您以前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对那些政治运动提出质疑,甚至有时还为其辩护。可运动一直不断,作为“反胡风”、“反右”等运动的漏网之鱼,到“四清”、“文革”时,您终于在劫难逃,这才有所醒悟。

沈:但愿我们那代人的教训能被人吸取。这也是我含泪写作,重温自己惨痛经历的原因之所在。

本文初发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当代史研究中心编《中国当代史研究(第1辑)》,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311—322页。

  1. 罗宗洛(1898—1978),植物生理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5年)。1930年从日本北海道帝国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49年后历任中国科学院实验生物所研究员、植物生理所所长。​​​​​​​​

  2. 李亚农(1906—1962),历史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5年)。1916年赴日本留学,1927年在日本加入中国共产党,1931年归国,先在一些高校任教,后参加新四军。1949年后历任中国科学院办公厅副主任、上海办事处主任等职。​​​​​​​​

  3. 王仲良(1899—1974),原华东野战军卫生部政委。在“三反”运动中,因“不同意把‘打老虎’扩大化,力求不要伤害同志,被当作运动的‘绊脚石’,以‘思想右倾’、‘目无领导’的罪名被搬掉石头,停职审查,甚至还被怀疑有经济问题,最后解除了他的华东野战军卫生部政委的职务,由军级降为师级”。被甄别清楚后,他于1953年转业到中国科学院上海办事处当副主任。1955年5月,任办事处党委书记。1957年,任办事处主任。据丁公量《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院史资料与研究》2000年第5期,第38—44页。​​​​​​​​

  4. 戴芳澜(1893—1973),真菌学和植物病理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5年)。1949年后历任北京农业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研究员、应用真菌所所长、微生物所所长。​​​​​​​​

  5. 张景钺(1895—1975),植物形态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5年)。1925年从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49年后历任北京大学植物系主任、生物系主任。​​​​​​​​

  6. 比德尔(G. W. Beadle,1903—1989),生化遗传学家,因为提出“一个基因一个酶”学说获得1958年的诺贝尔医学及生理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