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成鲁: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受访人:邹承鲁院士

访谈人:熊卫民

整理人:熊卫民

访谈时间:2002年12月21日;2003年2月15日、2月22日、7月5日

访谈地点:北京市海淀区李四光纪念馆

邹承鲁院士(2003年1月18日熊卫民摄于邹院士家)

自1951年从剑桥大学学成归国以来,邹承鲁院士在相当困难的环境下,仍然在蛋白质结构与功能关系、细胞色素与呼吸酶系、酶活性不可逆抑制动力学、酶活性部位的柔性、新生肽链的折叠与分子伴侣等方向取得了大量重要的成果,并因此而两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四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此外还多次获得陈嘉庚奖、何梁何利科学与技术成就奖等重要奖项,是1949年以来,中国成就最高的科学家之一。

他为什么能具有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培养创造力该从哪些方面着手?带着这些问题,自2002年9月以来,笔者多次拜会了邹先生。有点出人意料的是,邹先生并不特别强调个人的天赋,他更看重的是个人的勤奋努力、实验室的优良传统、整个社会独立思考的文化氛围。换句话说,天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培养天才的土壤。

邹承鲁(1923—2006),生物化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1980年)。1945年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1951年获英国剑桥大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历任中国科学院生理生化研究所副研究员、生物化学研究所研究员、生物物理研究所研究员等职,1991—1997年任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主任。

成长之路

熊卫民(以下简称熊):听说您小时候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对我们这代人来讲,那可是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能不能详细讲讲?

邹承鲁(以下简称邹):我父亲过去在铁路上做事,我跟着他跑了很多地方。

我1923年生于青岛。我们在青岛住了有两三年吧,然后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东北——先是在长春,后来又到沈阳。在沈阳时正好碰上了九一八事变——事情发生在晚上,小孩子睡着了不知道,早上一醒来,发现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地上。我很奇怪。大人告诉我:“晚上打仗了,小孩子放在床上不放心,就把你放在地上。”那时,我们关着门不敢出门——外面都是日本兵。

九一八事变过去十天左右,我们一家人逃到了北平。我父亲通过他在铁路上的关系,又在北平的铁路上找了个事情。然后我就在北平上小学。1933年,在我大约十岁、正上小学四年级时,我祖父去世了,而我也染上了肺结核,于是休学,被父亲、母亲带到无锡乡下老家奔丧。

母亲带着我在无锡住了几个月,给我养病。这期间,我父亲被调到汉口,到平汉铁路局做事。那时候,铁路上的待遇还是比较好的,所以在无锡住了几个月后,我母亲就把我带到庐山牯岭,租了几间房,在那里养病——那时候肺结核没有什么治疗的特效药,就是靠休息,而山上空气新鲜,比较利于养病。我们在那儿住了大约半年,我母亲看我脸色比较好了,就把我从牯岭带下山来去汉口,到我父亲那里。他们找了医生给我做检查,医生听了听我的肺后说:好了,没事了,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

因为生病,我总共休学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功课是丢了下来,就自己补一补,然后在汉口继续上小学,一直到小学毕业。

当时,据说汉口没有好的中学,而我有个舅父在长沙做事,他蛮喜欢我的,就说:到长沙去吧,长沙有好学校。于是把我弄到长沙,在长沙的雅礼中学念了一年。那时候一个人住校——虽然舅父舅母在长沙,但学校在郊区,他们在城里,我也只能一星期去一次;周末过去吃点好的,平常都在学校。

雅礼中学虽然也是好学校,但也不是太突出。而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年纪还小,一个人在外面,我父母不放心。于是,他们说:初中凑合着一点儿算了。就这样,在雅礼中学念了一年之后,1936年时,我又被接回汉口,转学进了一个中学叫汉光中学,在那里念了两年书。

待1938年我初中毕业,抗日战争已经开始,武汉局势很紧张,日本人已经打了过来。我父亲就带了我们全家坐船从武汉去重庆。到重庆后,他又在成渝铁路局找了个事情。

熊:您刚才说,您父母很看重高中,您在重庆进了哪个中学?

邹:1938年,我在重庆考上了重庆南开中学。考进去后按成绩分班。一个年级6个班,4个男生班2个女生班。我们那个班——41级1班——是成绩最好的。一共有28个同学毕业,其中27人通过了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四校的联合考试,剩下的那个同学也考进了一个比较好的大学。后来,有4个同学被选为(中科院)院士:朱光亚、郭可信、侯虞钧和我。

熊:您填报的是哪个大学?

邹:高考填志愿时,我自己选择了西南联大——主要是考虑到该校教授阵营强,北大、清华、南开三个学校的教授集中在一起,其他的学校是不能比的。我母亲叫我考中央大学,因它在重庆,离家里比较近。但我不愿意。那时年纪也大了,自己有主意了,母亲也管我不住,只好让我去。

在西南联大时,不但经常跑警报,而且平常的生活也很困难。昆明也老遭日本人轰炸,但昆明和重庆不一样,没有山,也没有什么防空洞。拉了警报就跑,往城北郊区跑,当时不管是教授还是学生,大家都跑,跑到离建筑物远一点的地方。生活上,虽然学校包伙,但只管两顿饭——午饭和晚饭,早饭得自己解决。可我家里困难,手头没有钱,常常吃不到早饭。为了吃饭,我只好出去打点工,帮一个酒店记账,隔一天记一晚上。这样就能有点钱,过得稍微好一点。

1944年日本人占领了桂林。国民党很紧张,就向美国要武器。美国说,我给你新式武器你的兵也不会用啊!所以国民党就发动了十万知识青年从军活动。我报了名。那是1944年底的事。也就是说,我大学4年级上学期念完之后,就从军了。

熊:您选择从军,家里面同意吗?

邹:不同意啊!但那时候我远在昆明,家里也管不住我了。说走就走了。从军以后,我被派到印度学开汽车,在一个叫Ramga的小地方学了3个月。1945年夏天,上面叫我们两人开一辆汽车回国,我们就沿滇缅公路一直开到昆明。到昆明后不久,抗日战争就胜利了。我们看那形势,也不想再当兵了,就要求退伍,国民党不批准,派人劝我们不要退役。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申请去做翻译——当时需要翻译。到了译员训练班之后,好像过了一个月吧,也没开始做翻译,我们又申请退役。译员训练班没部队管理那么严,就批准了。那是1945年9月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