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庆明: 早期的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第4/8页)

熊:力学所第四个研究室是什么情况?

谈:除分别研究“上天”、“入地”、“下海”的第一、二、三研究室外,力学所还成立了第四研究室,主要为工农业服务,研究工农业生产技术中与力学有关的问题。之所以成立这个研究室,是因为有一些人员政审不合格,不太好安置到前三个需要保密的研究室中去。第四研究室的负责人是郑哲敏先生。另外三个研究室的负责人分别为:第一研究室(“上天研究室”),我的老师林鸿荪;第三研究室(“下海研究室”),潘良儒先生;第二研究室(“入地研究室”),钱寿易先生。第二研究室内部,除火钻组外,还有爆破组和渗流组。前者由许澍新任组长,研究定向爆破筑坝、爆破深耕、爆破打井等技术,后者由我任组长,研究石油渗流力学问题。

钱寿易深得钱学森重视

谈:钱学森看得起的人不多。但有两个人他很看重。一个是郭永怀,他亲自写信请他回国,到力学所来做副所长。第二个是钱寿易,他也亲自写信请钱寿易回国。钱寿易先生是土力学专家。在二室的成立会议上,钱学森亲自把他介绍给大家,说钱寿易先生是世界土力学权威Terzagi的得意门生,希望大家在他的指导下好好工作。钱学森知道,中国急需土力学人才,所有的土木结构、建筑、土壤、水利、道路都离不开土力学,所以请钱寿易先生回来。请回来时,正逢“大跃进”运动,不能建立土力学研究组了。他不是搞土的研究的嘛,那就到“入地研究室”做主任吧。他是土力学专家,可对于怎么打到地心去,不会啊,对爆破他也不懂。可是,他本人非常谦虚,不拿专家架子不懂装懂,有事便找大家商量。

1960年后,全国执行中央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各单位开始搞调整,钱学森对钱寿易说:“对不起,之前耽误你了,现在有条件了,请你建立土力学研究室。”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真正开始一显身手。记得他当时派了人去调查上海的地面沉陷问题。上海的国际饭店是1934年建立起来的,有24层,曾为“远东第一高楼”。我小时候就住在旁边,记得在那个时候,它就开始沉降,第一层几乎全在地底下了。他指导他的研究集体,结合现场测试和理论分析,得出重要结论:沉降是因抽取地下水引起,必须控制地下水的过分抽取。如果不是因为“大跃进”等运动,钱寿易先生的作用早就显出来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不少美国人,包括一些专家和权威来中国搞协作。其中有人说:“我不和你们力学所合作,不和你们中国科学院合作,我只认钱寿易。有他的名字我就相信,其他的我都不信!”他的名声达到了这种地步。记得他回国后不久,曾给我看过一份美国的大报。上面介绍,美国最早的重型轰炸机的跑道,是他设计的。别人做不了,是他研究设计做成的!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啊!可咱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呢?只在调整时期让他工作过一段。“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土力学研究室被解散,他和其他知识分子被迫去参加劳动改造。

“超声波化”和“除四害”

熊:力学所本来是按钱学森先生的设想成立的,而他又亲自否定了自己的设想?

谈:党委书记杨刚毅虽然也有问题,但就1958年力学所的转型而言,钱先生应当负主要的责任。他有时候也头脑发热。我跟你们说一个例子。1960年全国搞了个“超声波化运动”:有人将管子的出口轧扁,让气流通过扁的管口吹出来,声称那样就产生了超声波,而超声波很神奇,在生产、生活上有极其广泛的用途。对于这样的“新事物”,钱学森当时很感兴趣。他在力学所的小礼堂主持召开动员大会,说全国已有多少成功的例子,咱们力学所也要全所动员,赶紧跟上。我是死脑筋,不信那些传闻,就举手提问。钱先生停下来问:“谈庆明,你有什么问题?”我说:“钱先生,你刚才举的例子很好,请问,这些例子中超声波的频率是多大?”他不理我,他环顾四周,然后说:“你们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啦,谈庆明同志还提这样的问题。这重要吗?重要的是去干。什么频率得到的结果好就用什么频率嘛。”我当时就认为,钱先生的态度不太科学。因为就算超声波真有传言的功能,弄清楚频率也是必要的,这个频率的超声波在这件事物上起了作用,并不意味着在别的事物上也能起作用。

熊:“超声波化运动”和“亩产万斤”类似,都是违背科学的大笑话。想不到钱学森不但鼓吹后者,对前者也是十分支持。看来,他要么是头脑发热,缺乏洞察力,被那些所谓的“新事物”给骗了;要么目光如炬,没有被骗,却选择紧跟上级。不论是何种情形,这都不是一个大科学家该有的表现。

谈:“除四害”时,钱学森也表现得像一个普通人。政治运动中,化学流体力学组和物理力学组的行政活动都归我管,钱学森虽然是所长,但作为物理力学组的一员,也归我照料。等我把其他人的任务都分配完了后,我带着他,我们两人一组去除苍蝇。我们每人带着一个火柴盒、一双筷子,到现在的科学院图书馆附近的大操场上,钻到一个简陋的厕所里去寻捡苍蝇的蛹。我们用筷子将蛹夹到火柴盒里,带回去计数交账。

当时在力学所北边的三星铅笔厂附近,有一块方形的麦地。我还和他一起,每人带一根顶端系有红布条的竹竿,到那里去轰麻雀,一人负责一块地段,务必不让麻雀飞下来休息。麻雀心脏很小,老是飞个不停,就会掉下来死掉。当时有动物学家写文章说,麻雀不但吃粮食,还吃害虫,并不是单纯的害鸟。但他们的话没有用,全民打麻雀的运动照样举行。没过多久,林子里鸟都没有啦,害虫多了起来。哎,当时就搞这些名堂,科学研究不做了。

郭永怀和他的师兄钱学森可不一样,“大跃进”时期,他很少吭声,并不争先恐后。1959年初,他已经意识到前一年忽视学科、片面强调任务的错误倾向,在全所大会上布置1959年度任务时,专门告诫大家说:理论工作及设计、加工等技术工作,要“一竿子插到底”的提法是错误的。我们和工程设计、生产部门是接力棒的关系,我们科研部门的任务是研究出规律,然后把接力棒交给他们,让他们运用我们提供的规律把东西做出来。必须搞分工协作,而不是各搞一套大而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