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庆明: 早期的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第2/8页)

成立研究组之初,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林先生让我头两年跟他学。但我发现,没法跟他学——因为他太忙,他和朱兆祥先生要协助钱先生建所。他对我很好。我想,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就去图书馆自学。当时,我们所没有图书馆,没有饭厅,都借化学所的。在化学所的图书馆里,我发现和阅读了很多美国人发表的与化学流体力学方面有关的资料,从中可以看出,美国的相关研究水平最高。

我有“右派嫌疑”

谈:可惜的是,好景不长。1957年春夏之交,开始了整风运动。当时,科学院在中关村没有礼堂,我们全院的青年团员是借清华大学的萨本栋礼堂去集中听的录音,传达毛泽东亲自做的动员报告,毛泽东讲得很好,他说,我们进城后,脱离群众,犯了不少错误。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整风,改正错误,我们要向肃反运动中被错划为“反革命分子”的人道歉。为了帮共产党纠错,请大家提意见……我听后感触很深,因为我们北大的许多同学都曾在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蒙冤,而后来甄别时,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反革命”。

听了传达报告后,我们回到所里,开始整风。我们不是成立了6个研究组嘛,把人分成几个整风学习大组:我是一个大组的组长,负责3个组(物理力学组、化学流体力学组和运筹学组);欧阳绛是党支部委员,负责指导我的工作。欧阳绛是个老党员,人非常好,带头提意见。我也发动大家提意见。可是,有的人根本不相信共产党的诚意,只是笑笑,一言不发,有的还冷笑。过了一段,整风变成了“反右”,批判所谓的右派,欧阳绛最先中箭。我们所的党支部书记晋曾毅找我去他的办公室——当时党员太少,没有党委,只成立了支部。朱兆祥、欧阳绛是知识分子支部委员,他是书记。作为政治领导,他和所长钱学森在行政上是同级别的——要求我揭发欧阳绛。我心里想:“我为什么要揭发他?他人品好、学问好,平易近人,是好党员,是我的学习模范!”就回绝说,欧阳绛跟我谈的话,和他在公开场合讲的话都一样,我没有什么材料可揭发。结果,欧阳绛依然被打成了力学所第一号“右派分子”。自动化所筹备委员会当时借我们的楼办公,他们的第一号“右派分子”也是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叫何善堉。他和欧阳绛一样,比我们大几岁,在业务和品德上得到许多人的好评。钱学森回国时带回一本书,叫《工程控制论》,让何善堉翻译,快译完了,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所以这本书1958年出版时没印他的名字。

熊:领导整风运动的,却被第一个打成右派?

谈:是啊。欧阳绛鸣放说:我们有些老干部,过去在革命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跟蒋介石打,是很好的。可革命成功后,工作不努力,革命意志衰退,变得尸位素餐,这样就不大好了。他说的是一类现象,并没有点谁的名,但有所指。我一听就明白,我们所的支部书记正是如此。他是个老干部,调到我们所后,想指挥工作,可由于并不懂业务,与钱学森有矛盾。钱先生当然不听他指挥啦。他知道钱是中央的红人,没法跟他争,就在家赖病号,不怎么来上班,同时向上面要求调动工作。我们这些年轻人受的是服从国家需求、听从组织分配的教育,觉得他这种做法很不对。

因为拒绝揭发欧阳绛,我也就有了“右派嫌疑”。他们批斗我,叫我“老实交代”,但由于没找到什么材料,最后只是对我做了“留团察看两年”的处分。林先生当时正争取入党,他也在会上批判了我。我理解他的处境,他不批判我怎么行!从此,我不能跟他搞保密工作了,就开始脱离他单干。1958年,研究所的党支部升格为党委,新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叫杨刚毅。到了9月份,我去找他,说自己欠缺工农感情,犯错误受了处分,想去基层向工人群众学习,锻炼一段时间。我们国家石油地层里原油的黏性太大,很大一部分难以开采出来,而我对国际上二次采油的“火烧油层”法有所了解,正好石油部来人邀请我去参与解决这个问题。杨刚毅同意,我就这样去了新疆。到那里后,我很受重视,帮助他们建立了相关的实验室,并做了现场试验,取得了一点进展。当时石油部正在新疆克拉玛依举行大会战——召开全国现场会议。我们试验组的人也作为会议代表参加了现场会议。召开这次会议的背景是这样的,大家知道,过去的甘肃、当时的新疆,石油资源都将枯竭,那时大庆也还没有被发现,石油部的领导对川中大油田抱有很大的希望。可是,那里地形复杂,有的新井没过多久就不出油了,部里的专家认为,那儿是裂隙性的油田,开发的油水不大。然而有领导却认为,那些专家是“资产阶级反动人物”,他们一手遮天,制造谬论反对开采。于是在克拉玛依召开批判大会,让工人指控批判石油部里几乎所有的“总”字号职称的专家“搞反革命破坏”。对于这样的批判会,我就想不通,那么多属于我的老师辈的老专家,怎么可能都搞反革命破坏呢?我对那些领导的做法很是反感。不久,我接到所里一个紧急电报,让我回所。

“上天、入地、下海”及火钻

王:具体什么时间?

谈:1959年初。我回到所里一看,情况大变。原有的学科组全没了,大家分头在做任务。事情是这样的:1958年7月,杨刚毅、钱学森、郭永怀三人到颐和园泛舟,上万寿山喝茶。他们就在那里开会——我们称之为“三巨头会议”——共同提出了三项研究方向任务,即“上天、入地、下海”,决定取消原来按照学科建组的组织原则,按照任务来重新组织科研力量。随后,他们解散了原有六个学科组,将科研人员组建为四个研究室,即:上天研究室(主要解决大型火箭的燃烧稳定性问题)、入地研究室(主要是研制打到地球中心去的钻孔工具)、下海研究室(主要研制在海面以下行进的巨型船舶)以及工农业生产室(为经济建设服务)。其中尤以“上天”为重点,随即联合化学所,在怀柔建立上天研究基地,由化学所研究新型火箭燃料,力学所研究燃烧的稳定性。

王:什么是“燃烧稳定性”?

谈:你们烧过蜂窝煤没有?

王:我没烧过。

谈:晚上睡觉前,需要封炉子,以便第二天打开炉门就能上火。炉门不能封死,得留大小合适的口子。口子留大了,进去的氧气太多,第二天早晨煤会燃尽;口子留小了,氧气不足,煤会熄灭。一般情况,口子合适的大小还是有一个范围的,在这个范围里,燃烧是稳定的,不怕风吹草动。但是如果这个炉子很娇气,难免风吹草动,氧气多了一丁点就燃尽,少了一丁点就熄灭,这样的燃烧就是不稳定的。如何让炉子或火箭的燃烧室达到稳定的燃烧,这就是一个“燃烧稳定性问题”。一、二级火箭用的是固体燃料,问题还不严重;三级火箭功率大,要用液体燃料,要经过雾化、气化、和氧化剂均匀混合以及燃烧等一系列复杂过程,其燃烧的稳定性是个很大的难题,一直到现在理论还没有彻底解决。为解决前面所说的新型推进剂和液体燃料燃烧稳定性这两个问题,化学所、力学所在怀柔分别建立了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