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昌: 力学所早年的人和事(第4/7页)

还有,“大跃进”期间乱吹牛皮,破坏了学风。相比而言,郭永怀先生在考虑问题时还是科学、严谨的。比如说,“大跃进”时,力学所决定做一个超音速风洞,大概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到1959年初就宣布做成了。然后,一些人到科学院去申请奖励;好多空军部队、飞机工厂都表示希望把飞机模型拿到我们这个风洞来吹一吹。不料郭先生却下了一个命令:我们一定要仔仔细细的对风洞的质量把关,不许接外面的任务。结果一经仔细检查,即发现了非常多的问题……我记得一直到1963年我们才接受一个炮兵部队的任务,才真正开始使用。而这距离所谓建成已经有四五年了。

熊:前段时间,有人跟我讲,张劲夫曾在“双周座谈会”上就土超声波的效能征求过科学家的意见,于敏、钱学森都发了言。

李:我没有参加这个会议。1960年5月,我曾去国家科委听过“超声波运动”的报告,回来后我就传达,传达完了之后,俞鸿儒先生就问我:“你觉得这可能吗?”我说:“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实际我心里面也打鼓,也觉得不可能,因为它违反能量守恒定理——超声波那么小的能量注进去,怎么能使钢水的温度一下提高那么多呢?当时我以为“超声波运动”一阵风吹过来就算了,结果还闹了那么久。

熊:钱学森很热衷于土超声波。这个运动在力学所的持续时间是不是比科学院其他机构要久一点?

李:大概也就差不多吧。

熊:钱学森当时组织了一个由几个所的研究人员构成的联合攻关队伍,为土超声波神奇功能找理论依据。

李:我印象很深的是,钱学森带我到各个实验室去视察。在一个实验室内,一位姓徐的女士说,经超声波处理了之后,金属板的断裂强度好像增加了。我觉得很奇怪。钱学森也很感兴趣,然后每隔几天他就去看一次,结果却无法重复。后来钱先生就很生气。他记错了,说是我向他汇报的。我当时就顶了钱学森,我说:“我从来不会谎报军情。”然后,有一段时间我跟钱先生的关系比较紧张,每次我都是把文件放到他桌上转身就走,大概后来钱先生也觉得是自己委屈了我,就好言好语跟我讲:“哎呀,我可能是记错了。”

熊:当初他是真相信土超声波能带来那些神奇效果?

李:真相信。我觉得他好奇得有点过了头。

熊:他组织的联合攻关队伍究竟做了哪些工作,您对此可有印象?

李:没印象。好像力学所并没有闹腾得太厉害。当然,我们也做了那种听得见的“超声波”,但我不记得当初用它“超”过什么东西了。

熊:极少有资深的科学家真正认可土超声波。钱学森后来对自己的轻信行为有没有反思?

李:很少。他一直喜欢发表意见。我觉得,对于特异功能之类东西,他不应该去发表意见,因为他是搞力学的,特异功能根本就不属于他的业务范围。

林鸿荪、林同骥等从海外归来的科学家

熊:请您谈一谈力学所其他一些从海外归来的知识分子的情况。

李:“文革”前,有十五六位知识分子从国外来到力学所,除钱学森、郭永怀两位所长外,流体组有林同骥、潘良儒和卞英贵,固体力学组有李敏华、程世祜和黄茂光,动力室有吴仲华、吴文、吴承康和一个姓葛的。还有搞化学流体力学的林鸿荪,搞运筹学的许国志。60年代又来了几位,其中一个是谈镐生,我和他打交道比较少,因为他在“文革”前夕才回来,而没过多久我就当了“反革命”。还有一个叫张强新,他比较年轻,是从英国回来的。大概就这样一些人。

这些人可分做几类。一类是“二林”(林鸿荪和林同骥),对共产党非常热情,一直很追求进步。现在我把他们两人的情况跟你说一下。林鸿荪比我大四岁,是在天津长大的。他父亲是中国银行的高管,据说曾在中国银行伦敦分行工作。抗战开始时,林鸿荪和姐姐一起在上海念中学,受进步思想影响,两人非常的进步,以至于在林鸿荪十四五岁、他姐姐十六七岁的时候,两人跑到苏北新四军那边去了。当然,苏北解放区的生活条件和他们在上海的生活条件没法比,再加上解放区生活不安定,经常转移,差不多天天行军,不久之后,他和他姐姐都病了,且病得比较厉害。部队领导就动员他们回到上海去,跟他们说:这个天下,哪一个地方不革命啊?你不要以为到解放区才是革命,你们在上海同样也可以为革命做很多工作。这当然也是实话。他们可以团结同学,传播进步思想嘛。结果,新四军就把他和他姐姐从解放区秘密弄回了上海。当时上海有一个汪精卫的特务机关,它的头好像是李士群,总部设在极司菲尔路76号。他们也知道这两个孩子实际并没有什么情报价值,你想想,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小的十四五岁,也就跑到解放区去转了一圈,但是他们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银行的高管,就把这两姐弟抓了起来以勒索钱财。林鸿荪的父亲知道后当然很着急,后来就和汪伪的特务机关达成协议,我给你多少金条你们放人,结果就把他们两个人赎了出来。出是出来了,但这件事情后来成了林鸿荪历史上的一个大问题:你曾经被捕过,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是不是当时有变节行为?等等。而且林鸿荪最后正是因为这个事情而送了命。

林鸿荪和他姐姐出来时,他父亲已经从英国调到了印度,在印度加尔各答的一个中国银行当经理级别的高管。他说:“你们姐弟两个净给我闹事!”就把他们从上海接到印度去了。所以,林鸿荪的高中是在印度念的。在印度高中毕业后,他们就到美国去了。林鸿荪在美国学化工,他数学很好,除化工外,对力学也很有兴趣。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他坐不住了想回来,听说他的博士论文都已经写好了,只要等答辩完就能够把学位拿到手,可他实在等不及,就提前回来了。当时钱伟长在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内搞了个力学研究室。林鸿荪回国后,被分配到钱伟长的手下工作。而这个力学研究室,就是力学所的前身。林鸿荪、胡海昌、何胜玉等人是力学室最早的成员,在没到力学所来以前,我经常读他们写的文章,所以我老早就知道林鸿荪。后来到力学所来以后,我就认识他了。因为我是党员,他非常靠近组织,所以他和我来往很多。

熊:他很靠近您,是不是也跟您讲过他的历史?

李:对。1958年左右,他申请入党,跟我谈起他的过去,以及上面提到的这样一个问题。当时是杨刚毅当党委书记,我们跟杨刚毅合计时,大家普遍认为,当时林鸿荪很小,又没参加共产党,所以没有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问题;他就到解放区去转一转,也没有向敌人泄露机密的问题。所以我们接受他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