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如何提升口述史的可信度(第2/5页)

(一)口述史料的可信度存疑

口述的内容经常不太稳定。上次是一个说法,这次可能是另一个说法;这人是一个说法,那人可能是另一个说法。不同说法之间,也许能够相互补充,但相互冲突的情况也不罕见。近年来的一些报道突出的彰显了后一类情况。譬如,在傅光明的系列访谈《谁为老舍收尸》中,有三位受访人均宣称是自己在渔民的帮助下独自打捞起老舍的尸体。再如,关于1977年谁第一个提出恢复高考,就有多位当事人出来争功,向媒体发布了一些相互冲突、并明显与当时记录不符的说法。

于是,受众很容易产生一个感觉——口述历史不太可靠。事实上,正是因为口述历史的可信度或多或少存在问题,口述历史的学科地位才因此受到严重影响。要知道,在古代,口述历史是有重要地位的。作为古代东方、西方最重要的历史著作,司马迁的《史记》和希罗多德的《历史》均包含有很多口述的成分。而作为西方文学和历史之源头的《荷马史诗》,更是在相关故事口口相传了几百年后才成书。只是在进入近代之后,历史学家才变得越来越重视当时当地白纸黑字的记录,而忽视日后难免会基于个人利害而进行的口头重构。直到20世纪40年代磁带录音机发明并得到较广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声音难以保存、空口无凭的问题后,口述历史才得以复兴。遗憾的是,即使面对录音机,人们还是可能有意无意地讲出一些相互冲突的说法。

(二)别的史料也可疑

但是,可信度成问题的,又何止口述史料呢?市场上见到的“古物”、“历史遗物”大多是后来伪造的。而文献,伪造的、记错的、误导性的,更是数不胜数。拿古代典籍来说,《列子》托名为先秦古籍,实是晋人之伪作。《黄帝内经》声称记载的是黄帝的话,而实成于汉代。唐朝李党人士托名牛僧儒写淫秽自传《周秦行纪》,清朝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时大肆删改原书,更是广为人知。

(三)怎么办?

面对不十分可靠的史料,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还是甄别史料,采信部分史料?史学家选的是第二条路子。他们发现,不同的资料有不同的可靠性。拿文献来说,在可信度方面,就有“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日记又不如第一手的档案”之说。这种说法基本可靠,只是简单化了一点。应当说,档案(当时或事发不久形成的记录,主要由内部人士用于备忘和工作参考)、日记(当时形成的材料,供作者整理思绪和工作参考用,通常独此一份)、内部出版物(面向高层,以掌握实情为目的,印数很少)、公开发表的文献(面向大众,经历过审查,不少以宣传为目的,印数较多),各有其长、短。譬如,手写,尤其是速记的档案未必好认,而公开出版物的编辑错误会少一些。我们应当扬长避短,善用各类史料之长,而审慎识别其所短。

既然我们并不因为文献、实物并不绝对可靠就弃用它们,既然所有的资料都需要经过甄别,我们为何要独对口述资料因噎废食呢?重要的是,甄别口述史料,在制造口述史料时就努力提升其可信度。

三 我们接触到的历史文本的产生过程

在讨论提升口述历史可信度的方法之前,我们需要先行分析我们接触到的历史文本的产生过程。在笔者看来,它分为以下九个阶段。

0 客观的历史:为当事者(亲见者、亲闻者)所经历,一去不复返。是的,我们可以通过摄像把影像和声音留下来,但我们没法拍摄大脑的活动,而复原当事人思考和决策的过程正是历史研究之关键。

1 脑中的历史:客观的历史在大脑中留下的痕迹,也即当事者所认识和把握到的历史。而当事人的观察和认识渗透有期待和理论。我们在观察周围的世界时,往往是处于浏览状态,只有那种合乎预期或者特别奇怪的信息才能吸引人的注意,在大脑中留下印痕,对其他信息则视而不见迅速过滤掉了。

2 当事者记忆中的历史:只有极少数脑中的历史或信息会在事发当时被以或简或繁、或误或正的方式记录下来。然后,头脑中相对较为繁杂的历史迅速隐藏到黑暗的区域或潜意识中,只有一小部分在显意识中时隐时现,而这就是当事者记忆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显意识中关于某时段的历史点越来越少,最终可能全部湮没。

3 当事者讲述的“历史”:因为种种原因,当事者会将记忆中的历史讲出来,甚至写下来,而这个过程必然包含取舍或剪裁——从记忆中挖掘出一些点,将其穿成一条比较有条理的线。取舍或剪裁必然涉及当事人的愿望,并合乎他所认可的理论或假设。

4 在传播中迅速变形的“历史”:如果当事者讲述的“历史”不同寻常、足够有趣,它会不胫而走。而传播者往往会添油加醋,或者以讹传讹,不管是哪种情况,其结果都是迅速变形,而原本有价值的史料,就变成了传说、故事、小道消息,或者流言蜚语。

5 学者主动访谈当事者所得到的口述历史:听到一些传言后,学者带着问题主动去访谈相关人士。然后,把有价值的访谈从声音变成文字,有访谈当时形成的,有回去后誊录、整理出来的,有经受访人签字认可的,其完整性、准确程度各不相同。而这个过程,必然包含对历史记忆的采掘、剪裁和重塑。

九类历史(资料来源:作者自绘)

6 为历史学家(含口述史家)所采信和记载的历史:历史学家多方收集各类史料,既包括当事人事发当时的记录、一两天后的追记、天长日久后的回忆录,又包括对当事人、知情人的访谈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访谈稿。在收集、考证、消化这些史料之后,历史学家运用或明或暗的理论框架,将所采信部分史料连缀成某个有条理的叙事发表出来。这里面既包括对历史事件的记录,也包括对历史事件的解释。而历史解释和科学解释是迥然有别的。科学解释意味着用自然规律和初始条件来演绎出某个结果,初始条件和结果之间是因果关系,这种前后关系是可重复、可检验的。由于人类活动并无多少牢不可破的定则遵循——就连“食色性也”、趋利避害这种倾向也有例外——历史解释只能靠以己度人来揣测当事人的心理,对当事人的选择做一种相关性的解释,很难重复,很难验证,具有无限的开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