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南归(第3/4页)

在牯岭过阴历年,不知哪一位发起,不要吃旅馆的西餐,请太太们做中国菜,那日每一个太太都出了力,摆一长桌的菜同吃。过年以后,渐渐的分批下山,第一批谭组安先生走,第二批张静江先生走。人们当时称谭、张两位为谭主席、张主席,称蒋先生为总司令,但亦称谭先生、张先生、蒋先生。张先生是行动不便的人,他已经坐上藤轿,蒋先生还赶到里面拿出一个枕头来,垫在他背后,我当时看了不胜感动。那时的蒋先生亦是世界上一个最年轻的革命领袖,不但英俊,而且在朋友间友爱谦虚。隔一日蒋先生自己亦下山。我们一批最后走的人,同车从莲花洞走的是孟余先生夫妇,季陶先生和邓演达先生。其时安徽、江苏、浙江还都在北军之手,正是劲敌当前,而武汉已开始内讧,蒋先生时时忧勤见于面色。我只知其下山系赴前敌,为保密规矩,连其他各人到何处都不相问。膺白与我是到汉口的。事先只知道一件事,季陶先生的任务是往日本。在车上,他和邓演达坐在一起,别人问他,他说和择生同往汉口,并说他的铺盖行李都是择生的当差代为料理,择生者,邓演达的号。我暗想戴先生东行的消息不确,难道要西至汉口再向东行?直到过了大半的路,戴先生忽然肚痛,将到九江,他说不能再走,请邓演达叫当差把他的铺盖行李放下。这段盘马弯弓之计,至此方才明白。

膺白在汉口一次演说称中山先生,次日报上大加攻击,谓为大不敬,我问该如何称,说称“总理”。膺白两个朋友的兄弟,后来都遇害的:李晓垣的弟汉俊,耿伯钊(觐文)的弟仲钊,此时都在汉口。汉俊死后,太太不白冤不肯出武昌城。仲钊死后,太太出家为尼。我们同情两个哥哥的伤心,痛惜两个弟弟的惨死。晓垣先生因此学佛,我们因劝他而反被他劝得亦学佛,这是后来的事。我们所住旅馆德明饭店,据说本来设备甚好,此时几乎水电皆不周,将关门情况。耿仲钊先生还是第一个来看我们,他问旅馆里有何不便,我几乎诉苦,忽然想起这是小资产阶级习惯,而即缩回不说。他请我到妇女会演讲,我不知应该说什么,而且我有偏见,男女同隶于四民,没有男子会何以要有妇女会,故亦逊谢了。李家的弟弟我没有见,膺白和他谈过。当时国民革命军每个军队里,都有政治部主任,大概是仿苏联办法,后来首被清除的是这批人。

我们在汉口先住旅馆,后搬市政府工务局的宿舍,伯樵、仲完是我们的主人。市长刘尘苏(文岛)夫妇原亦住在那里,他们搬出,空出的房间让我们住。苏联的一个歌舞剧团刚到过汉口,大概其中的女主角马露西很漂亮,轻松的谈天就是舞团和马露西的事,仲完还有其照片。街上常听到“打倒列强,打倒列强,国民革命成功,齐奋斗”之歌。有人听错广东音“齐奋斗”三字为“吃饭茶”,说革命成功大家有饭吃有茶喝。一个社会在穷则思变的时候,人们心理往往一面兴奋,一面恐惧。伯樵为市工务局长,常有人来报告“逆产”可以没收,其时大家正要觅屋,仲完很怕伯樵被引动,她曾不安而私告我:“逆”岂可随意加人身上?没收私产亦不可随便。工务局到底没有做这些事。仲完自己却做一件极孩子气的事,她大概受苏联舞团的影响,买了一个广东货黑绸绣五彩花四围缨络的台毯,对合成三角形可作围巾。我一到她要我承认这是我送她之物,她当时亦在做事,自己有收入,不必用伯樵薪水,因伯樵不赞成这装束,故推作是我所送。

和我们同住在市工务局宿舍的,除伯樵、仲完夫妇,还有吾弟君怡,和尘苏夫人廖世劭之姊世勃。世勃是我北洋女师同学,且是好友。一日,她由妇女会工作回来告诉我,每次拟标语计无所出,该打倒的东西已都写了出来,这日写了几张打倒蚊子苍蝇的标语。打倒人类之敌,或社会之敌,要紧在行动不在写说,而行动的方法和后果,都要算计得有条有理。这些泄愤式的标语,打草不惊蛇,徒长自己虚骄之气,养成许多浮躁不负责任,以消极为积极的人,国家受累很久。

那时应酬场中,最时髦而显得重要是提起鲍先生、鲍夫人;鲍先生就是苏联顾问鲍罗廷。据闻政治会议最后的决定由他,他并不出席会议,开会要决议时,主席起来打电话给他,然后定议。有一次几个熟人坐着谈天,我不知如何谈到土耳其,膺白急用眼色止我。我少时读书,世界上有两个不可救药的老大帝国:一是中国,一即土耳其。对土耳其的革命,我一向瞻望着以卜我们自己国家的命运,老早看关于凯末尔的书。鲍罗廷未来中国以前,先在土耳其帮他们革命,土耳其革命成功,厌恶苏联压迫,将鲍赶走,所以提到土耳其是犯讳的。那时要人们纷纷送子弟往苏联去,不去的嘴里亦说着要去,没有儿子的想送侄儿去。市上百业萧条,一件小事我甚奇怪,色彩极“左”的妇女还要在被打倒之列强店铺买应用品,不禁感到身体力行之难。然国民革命军治下,妇女地位之提高,是一件大事。职业妇女亦日渐多起来。

蒋先生和总司令部在南昌,而膺白到汉口,他到汉口的任务为何?他没有分析告诉我,他的动作和方向,大概是外交和经济。此时国民革命军的方向是东征而不是北伐,一到上海,这两个问题不但不能避免,而须面对。且为国民政府成立最要紧的事。这两个问题亦分不开,国民党若要改变一面倒与苏联的办法,日英两国是不能不首谋谅解的。此事不但共产党和左派所不喜,即右派亦未必能统筹全局,注意到此。蒋先生是当家人,见到最早。上述戴季陶先生赴日之事,即转风试探的一例。有蒋先生要膺白到日本的信,已是到南京后的事,后将照录,膺白无暇,亦未肯去。办日本外交是外难应付,内不讨好的事,办之无益,不理则有害,而为国家,则系近在咫尺不可逃避的一个题目。在汉口,膺白见过日本总领事高尾。

我们将离开汉口的一日晚,世勃在寓叫厨房添做几样菜请我,平常,同寓的人各以便分吃,这日都被请同座,只膺白一人预有他约,他知世勃是我好友而难得相聚,坚请勿改期。吃未半,有人来叫伯樵出去,过一会伯樵回来又叫我出去,原来得到密报,激烈分子本日会议将有不利于膺白,决定动手。已问过市长刘尘苏,不能证为无事,请教卫戍司令陈真如(铭枢),亦表示无力。在此情势下,他要我整理一包膺白应用物品,赶往膺白席间,阻其归寓。我们商量到何处去,伯樵建议只有日本同仁医院。得我同意,他去接膺白住院,再来接我。世勃不知就里,难得叙旧,絮语甚欢。我到医院已近午夜,与膺白相见,不期说出一句同样的话:“不料在北方多少年不肯做的一件事,今日竟在国民革命军下做了。”除亡命期间,我们没有临难托庇外人宇下之事。第二天早上,陈真如先生到医院来访。这天夜里我们坐船到九江,过了几日,到南昌,住在总司令部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