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媚娘瓮中捉鳖,李贤暗动杀机(第3/9页)

然而此时李治派他三人下去,与其说是巡察赈济,还不如说是急于表现自己。这半年来朝廷看似平静,其实早就暗流汹涌——两者相争此消彼长,因为媚娘的退避,权力的天平越来越倾向李贤。李治摄于东宫声望提高,不顾病体亲耕籍田,想在臣民面前有所表现。然而新罗的败仗又使他颇受打击,自觉颜面有损,所以旱灾之时欲遣使者宣扬君恩、笼络民心;不料刘思立上书谏止,赈济之事反落到太子和宰相身上。李治心有不甘,继而鼓励群臣上书,欲求虚怀若谷之名,哪知递上的奏疏更令他不安。科举制是他大为推广的,显庆礼是他让许敬宗等人修的,《秦王破阵乐》也是他故意停演的。在猜忌心越来越重的李治看来,这些意见就算不是李贤授意而为,李贤想必也乐观其成。东宫权势广大,张大安又跻身宰相,群臣莫不是都想投效储君,当佐命功臣?长此以往他这病怏怏的皇帝还保得住龙椅吗?所以他不能让“太子党”插手兵权,还要派信任的人下去察赈,一方面挽回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另一方面也是设法挑李贤的错。不知不觉间李治已陷入强烈的猜忌,殊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切猜忌和怀疑正是媚娘韬光养晦、欲擒故纵的结果!

三使出班领命,李治对薛元超大发感慨:“昔朕在春宫,与卿俱少壮。光阴倏忽,已三十余载。往日贤臣良将,索然俱尽,共终白首者能几人?唯朕与卿也。卿此去如断朕一臂,然天下为重,不能因私废公。”虽说他与薛元超是总角之交,但在朝堂上说这话也太过了。

薛仁超却很感动——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倾诉故交情谊,身为臣子岂会不激动?含泪道:“先父早参麾盖,先帝委以心腹;臣又多幸,陛下任之以股肱,誓期杀身报国。陛下放心,臣事毕即归,伏愿天皇遵黄老之术,养生卫寿,则天下幸甚。”

“好……”李治也不胜唏嘘,一场委派搞得跟生死诀别似的。

媚娘冷眼旁观,越发窃笑——什么共终白首、如断一臂?你对薛元超的情谊真有这么深?若真离不开当初何以流放岭南?若真视若一臂,为何不封中书令,仅让他以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三品?你就是想在百官面前抬高他的地位,好用他制衡郝处俊、张大安等人。雉奴啊雉奴,伎止于此!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啦!

帝王心术一旦被窥透,就没什么神秘的了,相反还可能化作一把双刃剑,被人因势利导、为己所用。

现在,媚娘就紧紧握住了这把利剑……

二、图穷匕见

仪凤三年正月,大唐开始了对吐蕃的征讨。此番出兵以中书令李敬玄为洮河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工部尚书刘审礼检校左卫大将军、副总管,充任先锋。其他将领包括豆卢仁业、王杲、崔献、曹怀舜、李知十、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令狐智通、韦待价、张虔勖、纪及善、马敬臣等各统所部随李敬玄出征。

为了给吐蕃致命一击,朝廷调动大量兵马,并在河南、河北招募勇士。出人意料的是,首个应募者竟是个进士出身的监察御史,此人名叫娄师德,籍贯郑州,年近五旬、其貌不扬,平日寡言少语,待人接物甚是谨慎,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文官会头戴红抹额,率领家丁率先应募。李治闻讯大喜,当即加授其为朝散大夫,随军听用。先者得利,后者慕之,有娄师德这个榜样,河南、河北百姓乃至官员子弟踊跃从军,很快募集数万人。李治又命益州大都督长史李孝逸发剑南、山南两道兵马,配合李敬玄作战。各路军队合计十八万人,旌旗蔽日、锣鼓震天,开唐以来出师之盛未曾有也。

大军启程的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前番有封禅嵩山之议,于是四方的藩属国效仿当年封禅泰山时的做法,遣使至大唐观礼,有些小国连君主酋长都出发了。尤其西域、昆仑诸国,跨山渡海道路遥远,走到半路才听说封禅延期,可是已跋涉甚远还带着大量贡品,返回去太不方便,索性继续前进,到长安觐见天皇。

李治得知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天朝威名不堕,正好趁此良机诏谕共讨吐蕃;忧的是自己风疾复发精力不济,恐贻笑于诸藩,于是命媚娘出面代为接待。按理说国有储君,何用皇后接见外邦臣子?群臣提出异议,李治却一本正经道:“当年封禅泰山时贤儿还只是亲王,天后却亲身参与祭地,与诸国君长相识,由她出面更合适。”

于是正月辛酉日,媚娘登临蓬莱宫光顺门,接受百官和蛮夷酋长的朝觐。那天春光灿烂微风徐徐,她身着盛装,昂首挺胸矗立在巍峨的城楼上,笑迎八方君长,宣示天朝厚德,享受着四海臣僚的叩拜。虽然她早已年逾五旬,容貌远不如往昔,但权力和荣耀又让她焕发了青春,找回了自信——李治宁可让她出面也不派李贤,足见猜忌到了何种程度。时机已经成熟,终于可以对李贤施以痛击!她屹立城楼举头遥望,似乎已隐隐约约窥见胜利的曙光……

但是想到此处,媚娘心中又泛起一丝惆怅——胜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亲手把李贤推下太子之位,也意味着母子之情彻底毁灭,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悲剧吗?然而世事逼人,固然前番群臣的建议都成了加重李治猜忌的筹码,却也让旁观不语的媚娘暗暗心惊。推广科举有异议,重修的礼典会被推翻,李治还在尚且如此,将来龙驭上宾又将如何?昔日李世民反其父李渊之道而行之,李治又反李世民之道而行之,李贤终究也会反李治之道。这不仅是皇家无情,更是树立皇权的需要,一个皇帝必须唯我独尊,哪怕死去的祖宗也不能有碍他自己的英明;若是李贤登基,迟早要批驳显庆以来的一切改革,而陷君聚麀、牝鸡司晨的媚娘不就是李治一朝最大的污点吗?那时就算李贤顾念母子情,她也只能在耻辱中苟延残喘。世事如此,孰能奈何?为了保全权势,在未来的朝廷继续呼风唤雨不被人欺,媚娘只能这么做,一切亲情终究要屈从权力。多想无用,还是放手去干吧!

朝觐赐宴后媚娘换下祎衣,立刻去了学士院。当她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五位北门学士当即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天后的神态变了,那温婉和气的表情不见了,又回到当初那副霸气凌厉的样子。

“天后有何吩咐?”

媚娘不疾不徐往正位上一坐:“给你们升官。”

“升官?!”升官自然是美事,但无功不受禄,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大有文章。沉默好半天,范履冰朝前微趋两步:“臣等出身寒微,又无功社稷,何敢平白领受娘娘厚赐?况朝廷任命出于公议,天皇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