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2/5页)

塞瓦迪安(Sivadjan),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定也被同样保护过。我曾经在《活在奥斯维辛》(Survival in Auschwitz)的“尤利西斯之章”中提到过他。同样在那个聚会上,我发现他曾把炸药带进集中营,试图激起一场可能的起义。

在我看来,重获自由时所感到的羞耻感或罪恶感是极端复杂的:它包含着多种要素,而对于每个人,它的各种要素的组成比例各不相同。不要忘了,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我们每个人都在集中营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下来。

走出黑暗,人们因重新获得已被泯灭的意识而痛苦。并非出于我们的意志、懦弱或过失,可尽管如此,我们曾长年累月如牛马般生活:每天从黎明到黑夜,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饥饿、疲劳、寒冷和恐惧,留给反思、推理和情感体验的空间早已荡然无存。我们忍受罪恶、混乱和赤贫。如果在正常的生活中,相同的经历带给我们的痛苦要比在集中营中大得多,因为在集中营里,我们的道德尺度已经改变。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在偷盗——在厨房里,在车间中,在棚屋里,总之,“从其他人的手中”,从对立面,但仍然是偷盗。有些人(极少数)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偷盗自己伙伴的面包。我们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文明,也忘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曾为自己幻想过的未来,因为,就像牲畜,我们被局限于现在。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我们能摆脱这种低下的思维程度,在少有的周日休息中,在睡前飞快流逝的短暂时光里,但这些时刻更令我们痛苦,因为在这些时候,我们有机会衡量环境对我们的侵蚀。

我相信,正是对“危机之泉”的回顾导致了解放后众多自杀事件,其中一些人甚至在解放后很快就自杀了。无论如何,那是一个反思思潮与忧郁沮丧共存的关键时刻。而与之相对比的,所有研究集中营历史的学者(也包括苏联集中营)都同意,在集中营囚禁期间很少发生自杀。对于这一事实,人们提出了几种解释;而我提出以下三点,它们相互之间亦无冲突。

首先,自杀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它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

其次,正像那句老话:“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集中营里的一天是忙碌的:人们必须考虑怎样填饱肚子,怎么逃脱疲倦和寒冷,避免毒打。正是时刻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让人们没时间聚精会神地考虑自杀的想法。斯维沃(Svevo)在小说《齐诺的自白》(Confessions of Zeno)中,无情地描写他父亲巨大的痛苦,道出了事实的真相,“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他忙得没有时间考虑死亡,整个机体都在奋力呼吸。”

第三,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是由未被惩罚而减轻的罪恶感所衍生的行为;那么,当集中营的严酷生活被视为一种惩罚,罪恶感(如有惩罚,必有罪恶)已隐藏在潜意识之中,而在解放后,这种罪恶感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换句话说,并不需要因为某种罪行(真实的或虚幻的)而通过自杀来惩罚自我——罪恶感所带来的每天的痛苦就是对一个人的惩罚。

为什么会有罪恶感?当一切都结束时,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所作为,或做得不足以抵抗将我们吞噬的体制。对于集中营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某些集中营里失败的抵抗,已经有太多、太肤浅的说法,甚至来自于那些要为完全不同的罪行负责的人们。任何曾尝试抵抗的人都了解,在某些情况下,集体或个人的、积极的抵抗是可能的;而在其他绝大多数情况中,抵抗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尤其在1941年,上百万苏军将士落入德国人之手。他们年轻,一般身强力壮,受过军事和政治训练,常常由士官、见习军官和军官组成有机的集体。他们仇恨侵略他们国家的德国人,但他们很少抵抗。纳粹所主宰的和运用的手段如此经济方便,轻而易举——营养不良、剥夺自由和其他身体疾病,迅速在毁灭之前便让他们瓦解和瘫痪,尤其是在此之间,便让他们经历了数年的隔离、羞辱、虐待、被迫行军、撕裂亲情纽带、消除与外界的接触——也就是说,正如大量集中营囚犯所经历的,在进入奥斯维辛之前,便经历了地狱般的犹太人隔离区和集中营。

所以,在理性层面上,集中营的囚犯们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但他们仍然感到羞耻,尤其对于那些有机会和力量去抵抗的鲜明例证。我曾经在《活在奥斯维辛》的“最终之章”中描述了纳粹在一群惊恐而冷漠的囚犯面前当众绞死一个抵抗者。在这一瞬间,一个想法虽只是轻轻地掠过我们的脑海,但在“后来”却重新浮现——你也可以,你当然也应该去抵抗。这是一种审判,而幸存者相信,对于那些听到他的故事并用肤浅的事后之明来判断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或者可能感到无情的反感的人们——从他们的眼中能看到这种审判。有意或无意间,他感到受到指控和审判,因而迫切地为自己进行辩护。

更为现实的是因缺乏人类的团结精神而自责,或受到他人的指责。很少有幸存者因蓄意破坏、抢夺或者殴打同伴而感到罪恶感。那些做了这些恶事的人(“卡波”,但不仅是他们)将这份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去回忆。然而,相对的是,几乎每个人都因为忽视了对他人的帮助而感到自责。在集中营的生活里,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更脆弱的同伴,也许不够机灵,太老或太年轻,用他苦苦的哀求,或者无声胜有声的恳求,让你心烦意乱。那些请求——请求帮助,请求安慰,甚至只请求一双倾听的耳朵——是永远而广泛的,但很少得到满足。缺乏时间、空间、隐私、耐心和力量,而最常见的,是被请求的那个人发现自身需要也亟待满足。

我曾经鼓励一个刚刚来到集中营,在第一天便陷入无底绝望中的十八岁意大利小伙子恢复勇气(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还有些勇气)。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我便感到无比慰藉。我忘了跟他说了什么,肯定是些希望的话语,也许凭借我二十五岁的年纪和三个月的“老资格”,编了几句“新来者”可以接受的谎话,无论如何,我赠予他短暂的关心。但我也不安地记得,在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对其他请求耸耸肩膀。这时,我已经在集中营里待了差不多一年,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但也深深吸收了那个地方的主要原则,并时刻遵守着它——首先要照顾好自己。我从未发现谁能比埃拉·林根斯-雷娜在《恐惧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