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4/5页)

钱恩(Chaim)死了,来自克拉科夫的一个制表匠,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不顾语言的困难,尝试理解和被理解,并向我,一个外国人,解释在至关重要的被俘第一天如何幸存的重要法则;萨博(Szabo)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匈牙利农民,几乎有两米高,因此也是所有人中最饥饿的,只要他有一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比他更弱小的同伴工作;而罗伯特(Robert),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向周围播撒勇气和信任,能说五种语言,因凭借他那惊人的记忆记录下每件事情而筋疲力尽,要是他还活着,一定能回答那些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的问题;巴鲁克(Baruch)死了,来自里窝那(Livorno)的一名港口工人,死于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因为他用拳头去回答他所挨到的第一击,三个“卡波”联手杀害了他。这些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死亡并不能侮辱他们的勇气,但他们却因勇气而死。

我的宗教朋友还告诉我,神让我幸存,从而让我作证。我的确尽全力这样去做,但我也可能不去作证。只要有机会,我仍然会这样去做。然而,一想到作证这件事本身让我获得了生存的特权,并让我几乎一帆风顺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会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在这特权及其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的比例关系。

我必须重申:我们,幸存者们,不是真正的证人。通过阅读其他幸存者的回忆录,或者多年前自己撰写的作品,我一点点地意识到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我们幸存者是数量稀少且超越常态的少数群体:凭借着支吾搪塞,或能力,或运气,我们没有到达集中营的底层。而那些到达底层的人,那些目睹蛇发女怪戈耳戈(Gorgon)的人,无法回来讲述它的可怕,即使回来,也失去了讲述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们是“穆斯林”,是被吞没者,是彻底的见证人,他们的证言有着普遍而重大的意义。他们是规则,而我们是例外。在另一片天空下,从一种相似而不同的奴役中归来,索尔仁尼琴(Solzhenitsyn)也写道:“所有在长期徒刑中生存下来的人,以及你为他们是幸存者而恭喜他们的人,几乎都确定无疑是‘普里杜尔基’(pridurki),或者在他们服刑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因为集中营就是为了灭绝,这不应该被我们忘记。”

在其他集中营世界的语言中,“普里杜尔基”是无论以何种方式赢得特权地位的囚犯们,我们称之为“大人物”。

我们这些被命运眷顾的人,凭借多多少少的明智,不仅讲述我们自己,也讲述其他人——确切地说,那些被吞没者的命运。然而,这是一种打折的“代表第三方”——我们只是在近处目睹了这些故事,并非亲身的经历。导致终结的毁灭,被清算的工作,无法被任何人所讲述,因为没有人能回来讲述他自己的死亡。即使他们有笔,有纸,被吞没者也不会作证,因为他们精神的死亡先于肉体。早在死前的几周或几个月里,他们便已经失去了观察、记忆、比较和表达自我的能力。我们则成为他们的代理,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说不清,我们是出于对这些沉默者的某种道德责任,还是为了让我们自己释放对他们的记忆,从而在过去,在现在,讲述他们的故事,但我们的确因为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冲动去这样做。我不相信精神分析学家(他们带着专业的贪婪扑向我们纠结的心理)能够解释这种冲动。他们的知识是在“外界”积累和测试的,在那个(出于简化的需要)被我们称为“平民”的世界中,精神分析学家们描绘其中的现象学,并尝试提出合理的解释,研究它们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偏离,并试图纠正它们。他们的解释,即使像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之流的解释,在我来看也似是而非、过于简单,就像一个人希望用平面几何的原理去解决球面三角的难题。最下层囚犯(Häftlinge)的心理机制与我们不同;有趣的是,他们的生理与病理表现也与我们不同。在集中营里,感冒和流感并不多见,但人们却常常猝死。医生们永远没有机会研究导致他们死亡的疾病。胃溃疡和精神疾病得以治愈(或消失临床症状),但每个人都被一种无时无刻、无以名状、影响睡眠的不适所折磨着。把这概括为“神经官能症”是草率而荒唐的。也许引用《创世记》第2章在听众心中所激起的原始痛苦更为合适:在上帝之灵镇压的空旷而荒芜的宇宙中,每个人心中铭刻的深深痛苦,而在这“空虚混沌”(tohu-bohu)之中,还没有人的灵魂(还未出现或已被灭绝)。

还有另一种,更广意的羞耻,世界的羞耻。对此,约翰·邓恩(John Donne)早已有了令人难忘的说法。这一说法被人们无数次中肯或不中肯地引用——“无人是孤岛”,以及每一声丧钟都是为所有人而鸣。然而,仍有一些人,在面对他人或自己的罪行时,却视而不见,不为所动。这是大多数德国人在希特勒统治的十二年里的所作所为,自我欺骗,将不视作为不知的手段,而不知则减轻了他们同谋或纵容战争的罪行。但我们被剥夺了视而不见的庇护,T.S. 艾略特(T.S. Eliot)所说的“部分保护”——我们无法不去正视历史。痛苦的海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环绕着我们,而它的“海平面”逐年升高直到几乎要吞没我们。闭上眼睛或转过身去毫无用处,因为它就在我们周围,四面八方。我们不可能也不愿意变成“孤岛”;在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感到自责、羞耻和痛苦。与其他人类团体相比,这些人的数量并不更少或更多。他们所感到自责和羞耻的,并非自己的过错,而是他人的罪恶,他们感到牵涉其中,因为他们感到在身边发生的罪恶,在面前发生的罪恶,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罪恶,是难以磨灭的。它永远不可能摆脱;它将证明人、人类(总之,我们)有潜力去营造无尽的痛苦,而这痛苦是唯一凭空营造的力量,不需要耗费力气和钱财,只需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人们经常问我们,奥斯维辛会不会再次出现,仿佛我们的经历能够赋予我们预测未来的能力?也就是说,会不会发生另一场大屠杀,单方面,系统化,体械化,有意为之,通过政府层面,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民众,并借助蔑视他人的教条给予合法化的大屠杀。很幸运,我们不是预言家,但我们仍能说些什么:一个类似的悲剧,大约于1975年发生在亚洲,几乎被世界所忽视。而德国大屠杀是由于奴役其他民族的愿望、灵魂的贫乏,并归于多种因素的共存(战争状态,德国在技术和组织上的求全思想,希特勒的意愿和颠倒黑白的领袖能力,德国缺乏坚实的民主根基)。这些因素并不是很多,它们中的每一个都不可或缺,但每个单独的因素都不足以引发这场屠杀。这些因素能够重新出现并已经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重现。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谈及更远的未来毫无意义),这些因素同时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并非不可能。在我看来,在西方世界、日本和苏联,一场大规模屠杀是尤其不可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集中营的历史仍旧是许多人记忆的一部分,无论是在民众之中,还是在政府层面,而某种免疫机制正在发挥作用,与我所说的羞耻一起,足以避免这种现象的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