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3/5页)

Prisoners of Fear)一书中将这一原则阐述得如此清楚明白(尽管这位女医生如此表述,但事实仍证明她勇敢而慷慨,拯救了许多生命):“我怎么能在奥斯维辛活下来?我的原则是:第一考虑我,第二考虑我,第三考虑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虑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1944年8月,奥斯维辛酷热难当。炎热的热带季风从空袭中炸毁的房屋废墟中刮起阵阵尘埃。干燥的风吹干了我们皮肤上的汗珠,也让我们的血液变得浓稠。我们的劳动小队被派到一个地下室清理灰泥石块。我们都渴得难受——一种新的痛苦,而且,事实上,与原有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更加重了干渴的程度。集中营里没有可饮用水,即使在工地上也常常没有水喝;在那些日子里,就连洗脸槽里也往往没有水——那些水虽然不能喝,但足以洗去身上的灰尘,让我们感到清爽。按照规定,傍晚的汤和大约10点钟送来的代用咖啡足以解决我们的饮用问题,但现在它们不足以压制干渴带给我们的痛苦。口渴比饥饿更急迫:饥饿服从大脑,给予缓刑,可以通过某种情绪、某种痛苦、某种恐惧得以暂时的缓解(我们在从意大利来这的火车车厢中意识到这一点),但口渴并非如此,它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饥饿让人筋疲力尽,而口渴让人愤怒。在那些天,它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们:在白天,工地的秩序(秩序是我们的敌人,但它也让一个地方变得理性而确实)变成了一团混乱的残垣断壁;到晚上,睡觉的棚屋并不透风,我们大口呼吸着早已呼吸了上百次的空气。

“卡波”安排我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干活。我的任务是清理一个大房间中的瓦砾。这房间装满了尚未安装完成就被炸坏的化学器材。沿着墙壁有一条两英寸粗的垂直管道。管道尾端有一个稍高于地板的水龙头。一条水管?我冒险试着打开它。这只有我一个人,没人看见我。龙头堵住了,但用一块石头当锤子,我设法让它转动了几毫米,流出了几滴没有气味的液体。我用手指接住这水滴,它们看起来的确是水。我没有容器,而那些液体正慢慢地流出来,没有压力:这根管道一定只有半满,也许更少。我躺在地板上,用嘴接着龙头,没再尝试把它开得更大。这是水,被太阳晒得有些微热,没有味道,可能是蒸馏水或冷凝水。无论如何,一份快乐。

不到两米长的两英寸管道能容纳多少水?一升,甚至没那么多。我可以马上喝光所有的水,这是最安全的办法。要么省一点明天喝;要么分一半给阿尔佩托(Alberto);要么向整个劳动小队公布这个秘密。我选择了第三种方法,将自私延伸到你最亲近的人,在那遥远的时光中的一个朋友,一个可以恰当地称呼“我们”的人。我们小口地、贪婪地喝光了所有的水,不断交换着在水龙头下的位置。只有我们两人,偷偷摸摸地。但是,当我们列队走回集中营的时候,我看到了我身边的达尼埃尔(Daniele)。他身上沾满了水泥灰尘,嘴唇干裂,眼睛冒火。我感到自责,与阿尔佩托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希望没有人看到过我们。但达尼埃尔看到了我们在墙边鬼鬼祟祟地仰卧在瓦砾堆中,已经有所怀疑,而现在更猜到了什么。几年过去了,解放后,在白俄罗斯,他简短地问我,“为什么是你们俩而不是我?”“平民的”道德标准再次出现在我们之间。而如今作为一个自由人的我,去衡量那个虐待狂“卡波”的死——默默之中,只要橡皮轻轻涂改便判决生效,无须上诉便被处以极刑——如果用同样“平民的”道德标准去衡量,这无疑令人恐怖。这迟到的羞耻是否合理呢?当时我无法确定,现在仍然无法确定,但我的确感到羞耻,而且这羞耻具体、沉重而持久。达尼埃尔已经去世了,在作为幸存者的聚会中,我们之间有着兄弟般的友爱,但那次忽略伙伴的罪恶,那杯未被分享的水,横亘在我们之间。显而易见,虽然未被说明,却仍可被察觉并且“代价高昂”。

转化道德标准的代价总是高昂的,所有的持异端者、叛教者和持不同政见者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不能用今时的道德标准去判断我们或他人彼时的行为,因为这些行为是由彼时的道德标准所驱使的。然而,当“他人”中有人感到有权将我们视为“叛教者”,或者,更准确地说,将我们视为离经叛道之人,我认为我们的愤怒是恰当的。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替代他人而活下来?特别是,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具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你自省其身,搜寻你的记忆,希望找出其中的所有原因。而你并没有掩饰或伪装你的记忆。不,你发现没有明显的罪过,你没有篡夺任何人的位置,你没有打过人(但你是否曾有力量这样做呢?),你没有接受职位(但没有人向你提供……),你没有偷任何人的面包;尽管如此,你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这不仅是一种假想,更是猜疑的阴影:每个人都是他兄弟的该隐,我们每个人(但我这次所说的“我们”要广泛得多,事实上,普遍性的意义)都篡夺了邻居的房屋,并取而代之。这是一种假想,但它噬咬着我们:它像蛀虫一样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尽管从外表无法看见,但能感觉到它的噬咬和锉磨。

我从集中营回到家之后,一位年长的朋友来看望我,他温和而坚定,是人格宗教的耕耘者,但在我看来,他总是过于严肃而认真。他很高兴看到我还活着,而且基本上安然无恙,也许更成熟和坚强了,当然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告诉我,我的幸存不是偶然,不是运气的积累(我那时这样认为,现在还是这样认为),而是神的佑护。我有着神的印记,是被神选中的人。我,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奥斯维辛之后更不相信神的存在,居然蒙受了神的慈悲,成为一个被拯救的人。但为什么是我?这不可能知道,他回答。也许因为我必须写作,并通过写作来作证。事实上,难道我不是早在1946年就写作了一本关于集中营生活的回忆录么?

这样的观点对我而言是颇为可怕的。就像碰触一根裸露的神经,它让我痛苦,并唤起我之前所说的怀疑: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的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同样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幸存下来,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