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ommunicating 交流(第3/5页)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我在集中营活下去。我恳求其中的一个人,一个阿尔萨斯人,对我进行一对一的强化补课。这些简短的课程常常发生在宵禁之时,我们放弃睡眠,喃喃低语。我用面包来支付学费,因为那时并没有其他可用的钞票。他接受了,而我相信面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用处。他向我解释党卫军和“卡波”的咆哮,用哥特式字母写在营房衍架上的那些愚蠢或讽刺的格言,我们胸前身份号码上方所佩带的颜色标志的含义。于是,我意识到,集中营里的德语——词汇贫乏、高声嗥叫、充满污言秽语和恶毒咒骂——与我化学课本上那准确、朴实的语言,与克莱拉(Clara),我的一位同学,向我背诵的海涅(Heine)诗歌中那精致、流畅的语言,只存在着含糊的关系。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集中营内的德语是一个语言分支:用德语来表达,确切地说就是“Orts-und zeitgebunden”,即“时空之局限”。它是一种变异的、特别原始的,正如德裔犹太语言学家克莱普勒(Klemperer)所说的“Lingua Tertii Imperii”,即第三帝国的语言,而它的缩略语LTI讽刺地对应着当时德语所珍爱的上百个其他缩略语(NSDAP、SS、SA、SD、KZ、RKPA、WVHA、 RSHA、BDM等等)。

关于“第三帝国的语言”以及它的意大利兄弟,已经被语言学者们大书特书。显然,人们会发现,在对人类施加暴力之处,也可以对语言施加摧残。在意大利,我们不会忘记法西斯愚蠢地反对方言,反对“原始主义”,反对瓦尔多斯坦(Valdostan)、瓦尔苏桑(Valsusan)和南蒂罗尔(Altoastesin)的地名,反对“以‘您’相称,因为这是奴态而媚外的”。在德国,又是另一番景象:因为几个世纪来,德语一直自发地排斥外来语,所以德国科学家们急着把“bronchitis”改为“Luftröhrenentzündung”(支气管炎),把“duodenum”改为“zwölffingerdarm”(十二指肠),把“pyruvic acid”改为“Brenztraubensäure”(丙酮酸)。所以,从这件事来看,想要纯化一切的纳粹主义,在语言上并没有多少可以纯化的工作。“第三帝国的语言”与歌德时期德语的主要区别在于某些词汇的滥用和词义的篡改。比如,形容词“völkisch”(国家的)已经变得无处不在,而且充满了民族主义的自大;形容词“fanatisch”(狂热的)的含义已经从贬义变成褒义。但在德国集中营群岛上,已经形成了一种分支语言,一种术语,“集中营黑话”,其中每个集中营又继续形成特有的黑话系统,而这种语言与普鲁士军营里的老式德语和党卫军的新式德语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不令人意外的是,这些黑话与苏联劳改营里的黑话相互对应。索尔仁尼琴引用了其中的几个词汇——“集中营黑话”中都存在着一一对应的词汇。用德语翻译《古拉格群岛》(The Gulag Archipelago)一定不会太困难;即使遇到困难,也不会发生在这些集中营的专业术语上。

有一个词汇是所有集中营通用的,“Muselmann”,即“穆斯林”,指无可救药、耗尽精力、濒临死亡的囚犯。这个词的由来有两种解释,但都不太让人信服:宿命论,以及头上的绷带就像穆斯林的长头巾。它正对应着——包括它辛辣的讽刺意味——俄语中的“dokodjaga”,意为“快死了”、“完蛋了”。在拉文斯布吕克(Ravensbrück)集中营(唯一只收容女犯的集中营),正如莉蒂娅·罗尔菲(Lydia Rolfi)告诉我的,同样的概念通过两个特别的名词“schmutzstück”和“schmuckstück”得以表达,分别意为“垃圾”和“宝石”,两个词汇的读音几乎相同,一个滑稽地模仿另一个。意大利女犯们不能理解它们可怕的含义,把两个单词都读成了“smistig”。同样,“Prominent”也是所有集中营通用的行话。“Prominent”是集中营世界里地位较高的囚犯,我在《活在奥斯维辛》的结尾处提到过。作为集中营社会学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们也存在于苏联的劳动营中,被称为“普里杜尔基”(正如我在第三章所说的)。

在奥斯维辛,“吃”被说成“fressen”,在正式德语仅用于牲畜的一个动词。而“走开”则说成“hau’ ab”——动词“abhauen”的祈使形态,在正式德语意为“切,砍断”,但在集中营行话中,它等于“见鬼去,滚开”。战后不久,一次商业会议结束时,我诚心诚意地向贝尔公司(Bayer)彬彬有礼的职员们告别,碰巧使用了这种表达方式(Jetzt hauen wir ab)。那就像是在说:“现在让我们都从这滚出去吧。”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那些字词与我们之前所讨论的议题格格不入,仿佛属于另一种语言,并且当然不会在任何“外语课程”中教授。我向他们解释,我的德语不是在学校学习的,而是在一个叫做奥斯维辛的集中营里。这导致气氛特别尴尬,但由于我是买方,所以他们仍殷勤周到地招待我。后来,我也意识到我的言语过于粗鲁,但我故意不让它变得文雅;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从来没有去掉左臂上的刺青。

集中营黑话,自然受到集中营内部和周边的其他语言的强烈影响:波兰语、意第绪语、西里西亚方言,以及后来的匈牙利语。从我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起,在人们的嘈杂声中,马上就能分辨出四到五种非德语的表达方式,而且在之后的集中营生活里,总能听到这些声音。我想,它们一定代表着某些基本物品或活动,如工作、水和面包。出于之前我所描述的有趣现象,这些声音铭刻在我的记忆里。直到多年之后,一个波兰朋友不情愿地告诉我,它们的意思只是“霍乱”、“狗血”、“雷”、“婊子养的”、“完蛋”,其中前三个词用于表示惊叹。

意第绪语(犹太德语)其实是奥斯维辛的第二语言(后来匈牙利语成为第二语言)。我不仅听不懂这种语言,甚至对它的存在都半信半疑,只从曾在匈牙利工作过的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意第绪语格言或笑话。波兰、苏联和匈牙利犹太人惊讶地发现我们意大利犹太人不说意第绪语——我们是可疑的犹太人,不值得信赖,此外,自然而然地,在党卫军眼里,我们都是“巴多格里奥”(Badoglio),而在法国人、希腊人和政治犯眼里,我们就成了“墨索里尼”(Mussolinis)。同样,即使不考虑交流障碍,作为一名意大利犹太人也不是惬意的事。到现在为止,由于辛格兄弟的著作以及其他意第绪语文学作品所获得的理所当然的成功,意第绪语已经众所周知,它实际上是一种古德语方言,在文法和发音上与现代德语截然不同。与波兰语相比,它带给我更大的痛苦,因为我完全听不懂意第绪语,但我本应该能听懂它。听到意第绪语让我神经紧张:我往往难以弄清对我说的(或者在我身边听到的)一个句子是德语,还是意第绪语,还是两者的结合。一些好心的波兰犹太人尽量让他们的意第绪语接近现代德语,从而让我能听懂他们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