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Letters from Germans 德国人的来信(第5/8页)

我全身心地希望我的众多同胞能阅读您的大作,从而让我们德国人不会陷于懒惰和冷漠,而是恰恰相反,让我们更真切地意识到当一个人成为他的同胞的迫害者时会堕落到何等地步。如果他们都能读读您的书,那么您的书就为预防这一切再次发生做出了贡献。

我带着困惑给M.S. 回信,就此而言,我在回复所有这些彬彬有礼的来信者(他们正是迫害过我和其他许多人的德国人民中的一员)时体验到了同样的困惑。而重要的是,尤其是,同样的尴尬。就像被神经学家研究的一只狗,根据一种条件反射去画圆,再根据另一种反射去画方,而当这个方形变得失去楞角,并开始像一个圆的时候,这只狗的神经就被阻滞,表现出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在给他的回信中,我写道:

我同意你的观点:将“德国人”,或其他民族,视为一种单一而不可分化的整体,将其中所有的个体都等量齐观,是错误而危险的。然而,我不认为我会否认各国人民都有着一种精神(否则就不能称其为人民),“Deutschtum”(德语:德意志精神)、“italianità”(意大利语:意大利精神)、“hispanidad”(西班牙语:西班牙精神):它们是传统、习俗、历史、语言和文化的总和。任何人如果在自己的内心中感觉不到这种精神,这种不折不扣的国家精神,不仅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民族,也不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所以,尽管我认为“所有意大利人都很热情;你是意大利人;所以你很热情”这样的三段论毫无意义,但却相信在一定的限度内,期待全体意大利人(或者德国人,等等)表现出某种具体而集体性的行为,具有其合理性。当然,存在个体的特例是必然的,但我认为一种审慎而盖然论的预测是可能的……

……坦白地说:在45年的时间跨度下,还有多少德国人意识到欧洲在德国的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众多审判那令人不安的结果来判断,我感到这样的德国人已经很少了:在同情和悲伤的声音之外,我听到了其他的、不和谐的、刺耳的声音,过于为当今德国的权力和财富感到骄傲。

来自斯图加特(Stuttgart)的I.J. 是一名社工。她写道:

在您的著作中并没有表现出对我们德国人无可挽救的仇恨,这真是一个奇迹,并足以让我们感到羞耻。而我想为此向你表达谢意。不幸的是,在我们中仍然有许多人拒绝相信德国人真的对犹太人实施了如此灭绝人性的罪恶。自然地,这种否认来自于各种不同的动机,也许仅仅是因为小市民的智力拒绝接受我们“西方的天主教徒”可能存在这种广泛的邪恶。

您的书能在德国出版是一件好事,能够启发许多年轻人。一些更年长的人可能也会阅读这本书,然而要想这么做,在我们这个“沉睡的”德国,必须具备一定文明的勇气。

我回答她:

我并不仇恨德国人。这一点让许多人感到惊讶,而它不应该这样。事实上,我的确了解仇恨,但仅仅“ad personam”(针对个人)。如果我是一名法官,尽管压抑我所感到的仇恨,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今天仍平平安安地生活在德国土地上(或者在其他国家可疑的款待中)的许多人施加更严厉的刑罚,甚至死刑。但是,哪怕只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他未犯的罪过而身受惩罚,我也会感到恐怖。

W.A. 是一名医生。他从符腾堡(Würtemberg)写信:

对于我们德国人,背负着我们过去和(天知道!)未来的沉重负担,您的书不仅是一篇动人的故事,它是一个帮助、一种指引,而为此我应向您表达谢意。我无法为我们开脱罪责,也不能相信那种罪责(这种罪责!)能够轻易抹去……尽管我如此竭力尝试让自己脱离过去那邪恶的精神,但我仍然是德国人民的一分子。我热爱德国人民。在几个世纪的历史长河中,在同等的尺度下,他们既催生了尊贵的和平事业,又投身于充满恶魔般危险的罪恶之中。当我们历史上不同的时代在此时此刻汇聚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和罪恶。因此,我站在您的面前,感到自己就像那些对您的命运和您的人民的命运施加暴力的罪犯的一个同谋。

W.G. 于1935年出生于布雷默(Brema)。他是一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也是社会民主党的一名激进分子:

战争结束时,我还是个孩子。德国人所犯下的可怕罪行并不能由我来承担。然而,我为他们而羞耻;我憎恨那些让您和您的同胞遭受痛苦的罪犯。而且我也憎恶他们的同谋者。他们其中还有很多人仍然活着。您写道您不能理解德国人。如果您是指那些纳粹罪行的执行者和他们的帮凶,那么我也不能理解他们,但如果他们再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我希望我有力量与他们战斗。我说到“耻辱”,我是想表达这种感觉——当时由德国人之手所实施的罪行本来永远不应该发生,所有的德国人也不应该坐视这种罪行的实施。

而对于来自巴伐利亚的H.L.,一名学生,事情开始变得复杂。她在1962年第一次给我写信。她的信格外活泼,没有几乎所有其他人那种沉重的忧郁感,哪怕他们带有最真挚的善意。她以为我最希望收到的是一名重要的官方人士的“回声”,而不是一个小姑娘,但“她感到作为德国人的后代和同谋者,亲身感到了这本书的感召”。她满意自己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满意学校所教授的德国近代史,但她不能肯定“会不会有一天,德国人典型的缺乏尺度再度恶性膨胀,以一种不同的伪装,指向其他的目标。”她谴责她的同龄人将政治视为“一种肮脏的东西”,而远离政治话题。她以一种“粗鲁而暴力的方式”,反对一名诽谤犹太人的教士,以及她的俄语老师,因为这位俄国女士宣称犹太人应该为十月革命负责,而希特勒的大屠杀是他们应受的惩罚。在这些时候,她体验到一种“属于最野蛮的德国民族所带来的难以置信的羞耻”。“即使排除所有的神秘主义和迷信”,她也坚信“我们德国人无法为我们所犯的罪而逃脱惩罚。”她感到自己似乎有权力,事实上有义务,去宣称“我们,负罪一代的孩子们,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愿意尝试去减轻昨天的恐怖和痛苦,以避免它们在明天再次发生。”在我看来,她是一个聪明、没有偏见而“崭新”的对话者,因此我给她写信,请她更准确地描述当时德国的形势(阿登纳时代)。至于她对于一种集体性的“公正的惩罚”的恐惧,我试着让她相信,一个惩罚,如果是集体性的,就不可能是公平的,相反亦然。作为回信,她寄给我一张明信片,告诉我:我的问题需要大量的调查;我需要耐心,她会尽快给我答案。20天后,我收到了她的信,厚达23页,总之,一篇论文,近乎疯狂地收集和编辑了通过电话和信件进行的大量采访。所以这个好姑娘,尽管怀着良好的愿望,但有着“Masslosigkeit”(德语:过度)的倾向,正像她自己所指责的“缺乏尺度”,但她以一种诙谐的诚恳向我道歉,“我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很多事情我原本可以说得更简短,而不是它们现在这个样子。”我并不追求多多益善,所以我仅引用其中最有意义的一段话作为对她的这封信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