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 船(第2/6页)

不过,密迪乐和费煦班船长却上了岸,而且受到盛情款待,可进城走动走动。他们还蒙北王和翼王召见长谈,地点在城北的一处宅邸,距“赫尔墨斯”号停泊处不远。太平军想先给这两个洋人来个下马威——太平军侍从夹道罗列,两人穿过其间,被喝令下跪、解下佩剑,然后站着听训(而两位王爷则端坐不动),看着带他们至此的人当众受杖。北王问及他们是否敬拜“天父皇上帝”,密迪乐反复答以“英人行之于兹已八九百年矣”,气氛立时为之一变19。密迪乐后来记下他与北王交谈的内容:

彼言吾等均是同拜一上帝,同一为上帝之儿女,大家都是兄弟。彼继闻吾言,吾等向来怀抱同一观念,乃问我知有“天条”否?吾答大概熟悉,虽因名称不同而未明彼所指为何,但稍加思索后,即问其所言者是否系“十条”?彼欣然回答确系如此。吾遂将十条圣诫中第一条之原文背述之。背述无多,彼急蔼然以手加吾肩上而言曰:“同我们的一样,同我们的一样!”此时两人面面相觑,似极满意,而翼王全神窥察之态度亦已消失矣。至于以前吾所发于彼等对英国人之感情态度之问题,彼始答云:“吾等今后不特彼此相安无事,且可成为亲密之友。”20

在费煦班船长眼里,他碰到的太平军看似“精明、坚定、果断”,且“有礼而幽默”。船长诚心赠以《圣经》(中、英文版本兼备),他们也就收下了,而且认真翻阅了船长给他们的几本《伦敦新闻画刊》(Illustrated London News)。他说可将画刊拿去,他们十分高兴。费煦班船长有几次带太平军登上“赫尔墨斯”号,告诉他们如何使用望远镜,他们看得啧啧称奇,还攀爬船上的帆缆,或仔细察看船上的蒸汽炉和发动机。太平军看到这些洋人和他们一样留着长发,很是高兴,有个胆大的年轻人还摘下文翰爵士的高顶礼帽,看看这位全权公使与其他洋人的发式是否一样。非正式的贸易很热络,太平军用翡翠和银子与船员交换双刃剑,还想拿银子换八音盒。21

虽然太平天国的文书视英国为臣属,但这些英国人碰到的太平军将士表现出真诚坦率,似乎让英国人觉得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他们把时间花在琢磨外交声明和搜集太平天国刊印的各类书籍上——总共搜了十二种书籍22。5月2日,天王的妻舅赖汉英亲自将回复送到“赫尔墨斯”号上,这些英国人瞠目结舌,不知何以应对。这封信函以东王杨秀清和西王萧朝贵的名义签署(洋人还不知道西王已在八个月前的长沙之战中阵亡),杨秀清还写上封号全衔。密迪乐马上将此信译出,呈给文翰:

谕尔远来英人知悉:尔等英人久已拜天,今来谒主,特颁谕抚慰,使各安心,请除疑虑。
天父上主皇上帝自始创造天地、海陆、人物于六日中,由是天下为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彼此之间,既无差别之处,焉有主从之分?自人类受魔鬼之试诱,深入人心,忘却天父上帝给予生命,维持生命之恩惠,忽视天兄耶稣代人赎罪之无极功德;将泥土木石为神,淫昏颠倒。胡人满洲窃取天朝(中国),其祸尤烈。所幸天父天兄降福与尔英人,使尔知奉天父上帝,知敬天兄耶稣,真理赖以宣传,福音赖以保全……
尔海外英民不远千里而来,归顺我朝,不仅天朝将士兵卒踊跃欢迎,即上天之天父天兄当亦嘉汝忠义也。兹特降谕,准尔英酋带尔人民自由出入,随意进退,无论协助我天兵歼灭妖敌,或照常经营商业,悉听其便。深望尔等能随吾人勤事天王,以立功业而报答天神之深恩。为此用特示以吾主太平诏命,告谕尔等英人,使凡人皆识崇拜天父天兄,而且得知吾主天王所在之处,凡人合心朝拜其受命自天也。23

文翰在给“革命军首领”所作的简短答复中驳回了这封信函,如他所言,“其中有为吾所不能明白者,尤其是暗指英人隶属于贵君主一层”。他又写道,假若太平军或任何人“在任何形式对于英侨生命财产有所侵害,英国亦必采取与十年前抵拒各种侵害之手段,施以抵拒;彼时曾将镇江、南京及附近各城占据”(其实英国人在1842年并未占领南京,只以大炮施以威胁,但此处不拟穷究历史细节)24。文翰命令费煦班起锚升火,全速向上海进发,只用了三十三个小时就靠岸。数日之前,文翰在前往南京途中,太平军误信官军宣传,曾向“赫尔墨斯”号开火,文翰克制不予回击。但是返航途中旧事重演,他命令“赫尔墨斯”号开炮还击。25

文翰此时决心已定。学养丰厚的传教士翻译麦都思(W. H. Medhurst)仔细读了从南京搜集来的十二本太平天国书刊,然后向文翰汇报,说太平军似乎“在某些方面优于”欧洲人,文翰置之不理。正如他向伦敦的报告所称,在他看来,太平天国宗教是一种“伪造的启示”,它虽然以《旧约》为基础,但“掺入迷信及谬误成分于其中”。26

“赫尔墨斯”号带回上海的这些报告和书刊吹皱一池春水,令洋人大感兴趣,又引起新的揣测、备战和迷惑不解。有个英国富人好像当洪秀全已推翻清朝似的,把他的赛马重新命名为“匪首新皇帝”(Rebel Chief Emperor),此驹参加5月的赛事还夺了冠军27。清朝官员也对文翰到过南京“与太平军共餐”的报告烦恼不已,但文翰致函再三保证,情形并非如此28。在上海颇有势力的法国很想学英国人赴天京,却发现难以成行,因为这一带只有一艘法国蒸汽战船“加西尼”号。该船船长德·普拉斯(François de Plas)不仅是个经验丰富的军人,而且刚改信天主教,他向法国政府请愿成功,获拨一艘船,他便可乘船“到天涯海角,遍访尽心传播上帝福音的虔诚传教士”29。1851年,德·普拉斯在法国慢慢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军官和军校生,并亲赴罗马获教皇祝福。“加西尼”号是一艘两百马力引擎驱动的双轮机桨船,配备六门火炮,还特别建了一座小教堂,船上共有一百二十名船员;在德·普拉斯看来,它确是一艘上帝之船30

德·普拉斯分身乏术,既想实践心中夙愿,又得保护在上海和宁波湾沿岸的天主教民,到澳门、香港等地巡逻或修船,还要接受法国驻上海领事自相矛盾的指令和要求31。1853年9月,秘密结社的成员[译按:指小刀会]占领了大部上海老城区——这完全没和太平军讲好——致使朝廷官员逃离上海或与洋人一起躲到租界,情势更是复杂。洋人虽然已经开始为这种突发事件预做准备,训练自卫团队,挖凿沟壕,修筑联外道路,但贸易中断却使他们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