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 船(第3/6页)

32。对于法国人来讲,还有几个因素让情势更为复杂:第一,法国租界区与秘密社会所占据的老城区毗邻,免不了会有紧张冲突发生,而和英国人之间也免不了因路障和桥梁防卫设施事宜的管辖而起纠纷;第二,自1842年条约签订以来,法国人就以在华天主教传教士的保护者自居,因此,太平军在南京等地虐待、屠杀皈依的华人天主教徒的消息频传,让德·普拉斯更急于赶赴天京,看看他能不能在宗教宽容方面取得比文翰更有效的正式外交协定和承诺33

德·普拉斯船长想把“加西尼”号停在上海外滩也有困难,他想把新建的天主教堂和法国领事馆同时置于炮火保护之下,问题是这两处相隔甚远,而且中间还有秘密社会船只与官军水师不时放个冷枪暗箭34。秘密社会成员向皈依天主教的中国居民强索巨额赎金——向某些虔诚的富裕人家竟然开价一万两银子——这让德·普拉斯船长何时、如何介入保护这些教徒的问题变得更复杂。而且,德·普拉斯心里还有一个盘算,想让刚丧妻的英国领事阿礼国(Rutherford Alcock)改信天主教,照德·普拉斯看来,阿礼国这位“高尚正直”的人高声“公开宣布放弃他目前信仰的新教教义为期不远矣”35

1853年9月,德·普拉斯才获准前往南京进行了解,并协助法国外交官会见太平军首领,此时距英国人返回上海已有半年。同行的不是领事或什么外交人员,因为法国公使布尔布隆(M. de Bourboulon)决定亲自前往,且带妻子随行,这让德·普拉斯心里有所警觉。公使夫人是信奉新教的英国女子,喜欢否认耶稣的神性,坚持耶稣只不过是个大哲学家而已。这么一来,一趟本来只是单纯、略有风险的旅程就有了微妙的外交与个人因素了。公使安抚德·普拉斯,称此行的目的仅在于“将法国对天主教徒的保护扩展”到南京而已。36

1853年11月30日,“加西尼”号离开上海,没几个小时就在吴淞口陷入浓雾,被迫下锚。即使天气转晴之后,这趟路程也需小心从事,因为“加西尼”号吃水较深,官员和船员又不熟悉江中的沙洲暗流,而江中又挤满平底小舟组成的大船队——一支船队约有两百艘小船,另一支船队有将近三百艘船——向天京或拜上帝会控制的大运河和长江沿岸城镇运送货物,无视于数量甚夥的官军巡艇就在一旁。这些法国人到1853年12月6日才抵达南京,在城外江面下锚37。“加西尼”号上挤满了太平天国信使,身着红黄布袍,裹着赤红头巾,头发散在脸旁,也有人把头发塞进挂在颈子上的布兜里。法国耶稣会士葛必达(Stanislas Clavelin)也在“加西尼”号上协助翻译,他觉得太平军“诚实有礼”。太平军得知法国人有意会见太平天国首领,花了一天的时间做决定,但在日落之前送来肯定的答复38

翌日清晨,太平军向道牵马候在岸边。布尔布隆的秘书、葛必达、协助翻译的汉语教习以及两名船上的军官跟着太平军上了路。太平军的旌旗猎猎作响,他们在旌旗簇拥下,骑马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沿途有锣声开道,行经南京外城墙,最后经西门入城,又沿着宽阔的大道走了好几里路。许多房屋毁于大火,间杂其中的店铺也关了门,悄无声息。妇女三五成群,有些人穿着华丽,背着从河岸边圣库中领来的大米前往女营。在葛必达眼里,她们流露出“平静的隐忍,无疑有些忧伤,但以她们必须做的各种牺牲而言,她们的不悦之色要比料想轻得多”。39一队三十人的少年衣着鲜亮,骑着骏马拥着这些法国人,他们是太平天国首领的孩子。路上还有一个男子靠近葛必达神父,把掌中的念珠向他一亮,迅速划了个十字,证明了在南京城拜上帝会会众里头还有天主教徒。40

其他一些彰显太平天国秩序之事也让这些法国人印象深刻:抽鸦片的人被枭首,挂在城墙上的笼子里;不断刊印《旧约圣经》前五卷和《马太福音》,并以这些经文和其他宗教典籍举行新式考试;妇女在寒冬索求衣物,并从圣库领取;女营中灯火通宵达旦。在南京城里根本不可能买到太平军服饰,因为没人会拿银两买卖这类货物,说明了太平天国对经济生活的控制。天王洪秀全每日祷告两次,各放炮十响。太平天国信众在祷告礼拜时也都面露诚意,让这座城市弥漫着一种神圣的气氛。41这些法国人终被传唤进入会客大厅,拜见太平天国官员。外头街道颓败凄凉,屋内则截然不同,其间的反差让他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以对:

火炬照亮大厅,借着火光,我们看到很多人在大厅两边站着观看;在我们面前,大厅另一端是要接见我们的两位大臣。他们身着蓝缎长袍,袍子上(尤其是胸)绣着华丽的图案,色彩绚丽。两人脚蹬大红锦靴,头戴镂金冠冕,表情严肃而高贵,在他们身后还有大批侍从排成一列。总而言之,这些阵势都使这场会见显得富丽堂皇……42

会谈的气氛让人乐观,太平天国的官员谈及他们的宗教信仰,天王及其涤荡偶像崇拜的使命,并称法国人为“朋友”、“弟兄”。他们答应,布尔布隆不但可与他们最高阶的大臣会面,如果他确有“谈判诚意”的话,还可以觐见天王本人。43

布尔布隆于12月10日入南京城,他碰到与文翰一样的外交困境:太平天国的代表是太平军主将、洪秀全亲信秦日纲,他高坐台上,示意法国使团成员坐到底下的一排椅子上。这种轻慢实不可忍。布尔布隆要求台上摆一张与秦日纲所坐一样的椅子,但为秦日纲所拒。这场会见眼看就要取消,双方各让一步——两人和各自的随从在隔壁进行“非正式”晤谈。布尔布隆详细问了太平天国的宗教信仰,寻求让在太平天国治下的中国天主教徒得到善待的承诺,并提醒秦日纲,法国在目前冲突中保持中立,且法国与清廷先前订立的条约对咸丰皇帝仍具效力。他没有明确提出要与太平天国缔结新的正式协定。44

法国人的含蓄,加上称咸丰为“皇帝”,令太平军将领勃然大怒——太平天国只以“皇帝”之称敬奉上帝。狂怒落到葛必达身上,他被召去和太平军官员进行一场特殊会见,饱受嘲讽谩骂,布尔布隆则逃过一劫。太平军的道理难以辩驳:既然这些法国人如此尊敬咸丰,他们必定是其友;既然他们是咸丰之友,则必定把太平军当成逆贼;既然他们视太平军为逆贼,那他们就与太平军为敌;由此可推而断之,“为助汝友,前来探查,探吾之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