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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汤森德把下午一部分时间花在英军总部的搜救指挥所,以确认魔术帮的搜救范围并未与他们重合。当天稍早曾一度有好消息传来,有位英军飞行员在沙漠中发现有人在一辆卡车旁活动。但经过确认那只是在拆解生锈车壳的游牧民。“你有什么看法?”汤森德拉住负责这次搜索行动的布鲁斯上尉问道。

但上尉只耸了耸肩。

“我是说,”汤森德追问下去,“他们不可能凭空消失,对吧?”

“你听好,”布鲁斯直率地说,“我做这个工作快两年了,但仍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有些人会被找到,有些人则不。有些人走了五十英里而活下来,也有人走不到十英里就死了。沙漠中奇怪的事情屡见不鲜,很多事无法解释。一堆人就这么消失了,连一块皮毛也没被人发现。也许德国佬会找到他们,也许是阿拉伯人,也许他们会永远留在沙漠里。请你别要求我作任何预测。看得越多,知道得就越少。”

沙漠用前三天时间慢慢以痛苦削弱马斯基林和希尔的意志。现在,它要开始以最残忍的手段将他们凌迟了。

阳光让他们的皮肤和嘴唇都起了水泡,而持续吹拂的沙尘则把水泡的表皮刮破。他们被蚊虫咬出的伤口已经感染,红肿得吓人,并充满脓汁。他们的喉咙又干又肿,吞咽一滴水也痛苦地宛如吞下一枚硬币。变化过剧的昼夜温差使他们头晕目眩,两人都感冒了,只要随便一个小小的咳嗽,就能让喉咙受到严重刺激,仿佛被人用砂纸磨着。

无情的太阳让他们在白天头痛欲裂。

寒冷的夜晚让他们发抖咳出了鲜血。

他们的双臂已酸痛无比,再也无力对着空旷的沙漠挥动毛毯,便在第四天放弃了这个举动。

两人的处境已悲惨得无以复加。无孔不入的沙粒钻进他们的身体和衣服,他们嘴里是沙,眉毛睫毛上也是沙,沙粒灌入靴子,嵌进这几天长出的胡子,甚至卡在他们的喉咙里。

马斯基林的脚已经肿了,痛得寸步难行,却不敢把鞋子脱掉,他知道一旦脱下就再也穿不回去了。

大部分时间他们就躺在货车的阴影下,随着阳光的偏移而挪动。货车外表已铺上一层薄薄的黄沙,这让希尔不禁往坏处想,知道要不了一年,黄沙就会把它完全掩盖。他还知道,如果没人找到他们,他们也会和它一样将被永远埋在此地。他不由得纳闷起来,不知道在所躺的这片沙地底下还埋了什么东西。也许只是更多更厚直达地球核心的沙,也许沙子只是薄薄一层,下面埋藏的是无数迷路者的枯骨,甚至可能是整座城市。他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马斯基林,但已力不从心。

马斯基林拨掉车壳上的沙土,希望空中的搜救人员能发现,接着在第四天上午一直忙于把求救信号打在云朵上,直到午后燠热难当才停止。

傍晚,他们分掉最后两口坚硬的牛肉当晚餐,囫囵吞下后,希尔忍不住说:“贾,如果你袖子里还藏有什么把戏,现在该是拿出来的时候了。”

马斯基林掏出手枪,朝着暮色开了一枪。

寒风夹带飞沙吹来,宛如万根扎进皮肤的细针,迫使他们不得不回到车上睡觉。货车后座很热,臭虫又多,让人难以成眠,但他们都必须趁着天亮时苍蝇大军来袭之前把握时间小睡片刻。就在马斯基林昏沉沉快要睡着时,希尔突然以沙哑的声音问:“这样值得吗,贾?”

马斯基林一时不明白他问什么。

“你根本不必到这里来,你本来可以好端端待在家里。”

值得吗?无意间他以干燥的舌头舔发咸的嘴唇,感到一阵刺痛。作这个决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差点让他忘了当时确实有选择的余地。值得吗?他究竟完成了什么大业?“我别无选择。”他轻声说,声音几乎卡在喉咙。

希尔发出质疑的声音。

“是真的。对我个人来说,非得这么做不可。”他咳嗽起来,顿时胸口一阵剧痛,喉间像有一把地狱之火在熊熊燃烧。“你别往坏处想,迈克,我们还没完全失去希望,他们正在寻找我们。”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希尔才吐出短短一句话:“他们最好动作快一点。”

在魔术山谷,所有人都渐渐沉不住气了。越来越大的时间压力和一无进展的搜救行动使得任何一个小问题都被放大得让人愤怒暴躁。午后的一场沙漠风暴让搜救飞机只能留在地面,而那辆福德森货车可能留下的车痕如今也全被暴风抹除。

在晚上的讨论会议中,格雷厄姆大声质疑搜救的方法是否正确。福勒很不高兴地说:“如果你对我的工作有任何不满,欢迎你随时来接手。我宁愿去沙漠转上一整天,也不想待在这里和那些人——”

“我没说我能做得比你好,我只是觉得——”

罗布森大吼要他们闭嘴。“让我们只谈搜救工作好吗,各位先生?”

福勒当天上午一直在补给和运输部门,要求他们多提供一些车辆。现在已有超过一百位志愿搜救人员,却没有车辆可供他们使用。有人提议应该排成两班在夜间也进行搜寻,如此马斯基林和希尔若在夜间升火发信号,就能轻易发现。但这个意见被巴卡司否决了。“我们已经失去两个人,”他对魔术帮成员说,“我希望失踪人员仅止于此。”事实上,沙漠在夜间还是有人的,毕竟有些协助搜寻的“沙漠之鼠”队员并不会一到晚上就返回营区。

刘易斯对格雷厄姆说她敢肯定希尔还活着。“我有这种直觉,”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就是有这种直觉。我知道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我敢保证。”

“钉子”张开双臂搂住她,安慰她,让她好好痛哭一场。

对菲利普·汤森德而言,此时万分痛苦。从搜救行动开始以来他几乎不曾合眼,即使在没有实际参与搜救工作时,他也苦思冥想还有什么可做,还有什么方法是众人不曾想到的,甚至努力揣测起马斯基林的思绪,推敲他们究竟去了沙漠的哪个地方。这种现象已好久不曾有过,他总算完全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一开始,他还庆幸没和他们一道去。但随后,在他全心投入搜救工作后,他发现自己已完全和他们融为一体,懂得体谅他们此刻的作为和想法。他很快开始想象,如果自己处于马斯基林和希尔的处境,会怎么做和怎么想。不可避免地,这个悲剧迫使他完全对自己诚实,使他必须面对自己不乐意见到的情况。在第三天的深夜,他一个人坐在宿舍,动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妻子,但事实上却是写给自己。“我爱你胜过任何人和任何事,”他坦白地写下,“至今我仍然深爱着你……我知道我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心里一直有个东西,让我不相信别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能是我不喜欢自己吧,我只知道这东西让我不快乐,必须想办法加以解决。等我从战场回来,希望能再见你一面。不是想破镜重圆,毕竟我们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我只是想从你那里了解一下我自己。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是自私的,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对我而言,学着了解自己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