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马斯基林睁开眼,顿时被一道阳光刺花了眼睛,一时无法看见东西。一位穿着干净制服的护士立即替他调整了病房的百叶窗。

“想喝水吗?”她问。

光线变暗了。他眨眨眼睛,让模糊的视线聚焦,打量所在的这个房间,想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第四综合医院,上尉。”护士端了一杯温水过来,“你在沙漠待太久了,记得吗?”

“是……”他想张嘴说话,却感觉喉咙像吸进了一把火。疼痛瞬间把他拉回现实。

“喝点水吧。”护士把杯子凑近他嘴边。他喝水时,护士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你朋友目前还待在加护病房,但已经没事了,下午大概就能搬到这里。”

他又咽下几滴水,沙哑地问:“多久?”

“呃,你被送来这里快两天了,大概还得再住一星期左右,直到元气完全恢复为止。你喉咙发炎得很厉害,身上也有一些伤口感染,此外没什么大碍。”

头上的吊扇送出徐徐凉风,床边矮桌的花瓶中插着鲜红玫瑰,马斯基林试着坐起来,却被肩膀上的一阵剧痛按回枕头上。

“你的朋友已经来探望好几次了,”护士边整理瓶中的花朵边说,“他们留了一句话要我告诉你。”

“什么话?”

她用右手拿起一枝玫瑰,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们要你别被太阳晒到。”

当天下午希尔果然被推进了这间病房,他在沙漠中长出的胡子已修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神清气爽。医生嘱咐他这几天都不能说话,尽管他十分不满,却也只能拿起记事本用笔和旁人沟通。汤森德、格雷厄姆和福勒一结束白天的工作便直接赶来医院,听了他们的叙述,马斯基林和希尔才知道自己获救的过程。那天早上有一支澳大利亚的坦克部队从那儿经过,而其中一辆旧马蒂尔达坦克的履带突然断裂。在离队停下修理后,这辆坦克的乘员决定抄近路以赶上大部队,因此才会撞见困在沙漠中的那辆货车。这几名澳大利亚装甲兵在遇见马斯基林和希尔时,仍不知有人被困沙漠、等待救援的事。

“真是好运气。”汤森德感叹道。

“简直是九死一生,”格雷厄姆说,“实在让人料想不到。北非有一半的人都在找你们,而要不是那辆坦克的履带刚好断裂,那就……”他摇了摇头。

刘易斯每到午餐和晚餐时间都会来医院,像妈妈似的照顾希尔。她替他擦拭额头,帮忙做任何他突然想到的事。她多次道歉当时错怪了他,也答应他写在纸上的任何要求。希尔并未在纸上写下结婚的事,只暗暗打定主意,决定一切等康复再说。

希尔轻易地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和护士打情骂俏,在纸上写下一句又一句俏皮话,动不动便和医生抗争。这些马斯基林全看在眼里,不禁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重拾曾断裂的过去。然而这对他来说实在太困难,他有太多的损害需要修补。

他确实离死亡太近,无法轻易将之驱散。在绘图、阅读或写信之余,他心中想的全是沙漠中的事,并试图区分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象。

最后,他得出结论:幻象与否根本无关紧要,真正的重点是生命。

他活着,诺斯死了,这个事实再也不那么复杂难解。汤森德说这是运气,格雷厄姆说这是九死一生,但马斯基林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

重要的是他好过多了,感觉像经历了一次重生。他仍会永远怀念挚友,但他决定挣脱这种情绪,回到正常的生活。他永远不会忘记法兰克·诺斯,可现在该把和他有关的回忆放进记忆的仓库了。偶尔他可以取出回味一番,但之后还是得面对眼前的生活。这样做是为了玛丽,为了他的孩子,而更重要的是为了他自己。

他的气力一天天恢复。他请福勒把魔术道具带到医院,在医生同意他下床走路后,便迫不及待地为病友表演一些小魔术。他的双手虽尚未恢复灵巧,但他时间抓得准,行话也说得准确,并从表演中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一天下午,那名被烧伤的救生员迪克·梵格兰一瘸一拐地走进病房。他拄着拐杖,半边脸仍裹着绷带,但说起话来十分清楚,也相当有条理。他对马斯基林说,目前他已动了两次手术,医生们都相当乐观,认为这些手术能完全修补好他受伤的脸。“他们说如果我希望,可以让我看起来和好莱坞默片演员费尔班克斯一模一样,但我告诉他们想都别想,”他顿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我告诉他们,要么就克拉克·盖博,否则门儿都没有。”

在告辞回自己病房之前,梵格兰对马斯基林说:“那天的事你千万别责怪自己,是我太兴奋了,忘了在进火场前先把防护服浇湿。”他摇摇头,似乎想忘掉这不愉快的记忆。“你知道吗,即使小小的一件事也不能大意啊,真的不能。”

还有一件事让马斯基林一直想不通。他不明白为什么罗盘一到沙漠就发生误差失去了作用。一定有合理的解释,他却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认为那是沙尘暴的影响,而在他请人把一个罗盘送至机械部门检查后,得到的测试结果又完全正常。马斯基林反复把当时在沙漠中的测试过程回想了千百次,但就是得不到答案。

无意间帮他解开疑惑的人是那位端庄的护士。她拿了一个金属水壶过来,摆在马斯基林床边的矮桌。水壶刚一放下,马斯基林手中的罗盘指针就像跳蚤上身似的胡乱动了起来。“原来如此!”他大声说,顿时想到每个儿童都知道的那条守则:使用罗盘时切记远离任何大型金属物体,例如,一辆货车。

就是这个!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有些数据是在福德森货车旁测得的,有些则是在车子几公尺外的地方。他想,正如梵格兰所说,真是一点小事也不能大意。

他住院期间,心思全挂念在北非最近的局势演变上。就在五月二十六日,隆美尔的军队趁英军享用“黄昏茶”的时刻突然发动袭击。

格查拉防线基本上是违反军事学原理的,奥金莱克可能借鉴了历史,相信若德国人胆敢强攻,就会如同那些身穿甲胄猛攻城堡要塞的骑士般被杀得片甲不留。然而隆美尔完全没有这样做的打算。奉行速战和奇袭之道的他认为,英军既然钟情于这种战略,第八集团军就必须在广大的阵地上坚守,如此便会丧失机动性。于是他因势利导,让这场战争完全按照他希望的时间和地点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