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石窟之殇(第5/7页)

那时,我是一个快乐的质朴青年。现在,我已两鬓斑白,身体弯曲,脑子也不再特别灵光。但是,我得到了完整的礼佛图浮雕。从这里到那里,从这家店到那家店,从开封,从郑州,是的,包括从上海,我一块接一块地收集,这里收半个脑袋,那里收一条袖子;从夏先生手里收一只手,成百上千的小碎块……不管怎样,最后,早期中国雕塑最伟大的单件浮雕被组合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为中国艺术,为全世界做了一些事,其价值只能被后人评估。我们花了3个月时间,把它们一块块拼接起来,像一群男孩子整天坐着,试试这块,试试那块,哪块该放哪里,合不合适?那是一只眼睛,还是一条服饰花边?

不管怎样,到了5月底,史克曼给华尔纳写了封信:“3个大箱子已经离开,困难重重。我感觉自己年轻了3岁。”

然而,6月再次去龙门石窟时,史克曼吃惊地发现,他得到的浮雕,比他想象中要少很多。更糟糕的是,他担心自己购买了一些赝品,它们已开始显现。“当然,所有头像和一些服饰褶纹残块都是原物,另外一些褶纹残块可能还在北京。我们拿到的一些碎块,次序有些问题。难题是,无人能派人到龙门石窟取得留在那里的东西……简言之,情况一团糟,我为此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那时候,伯查德正在德国,准备关闭他在柏林的画廊。即便如此,伯查德还是给朋友史克曼写信:“对于你的忧虑之事、无眠之夜,以及所有的麻烦,我深感遗憾……但是,别担心,当最后一块丢失的碎块来到你手里时,我一定会把它们全部修复……我们离开中国前不久,我已派出了当地的‘原班人马’,给了他们相当好的报酬,让他们把仍留在原址的浮雕碎块一网打尽。我们签了契约。‘原班人马’发誓,至少会把浮雕最佳的部分发送过来……当我错失,并购买了服饰皱纹的赝品时,我只有一件事可以聊以自慰。那就是,即便是某位像我这样的更好的专家(原文如此),在征集所有的小碎块时,也可能上当受骗买到假货。”

不管怎样,《文昭皇后礼佛图》浮雕遭受破坏的流言传至纽约。1935年夏天,普艾伦挥舞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研究员旗号,也来到了龙门石窟,参与到剩余战利品的竞争中。

我们上次提到普艾伦,还是1925年的事。那时,他与贺拉斯·杰恩和福格艺术博物馆第二批探险队一起,正在从敦煌返回的路上。第二年,我们提到他拿到了前往北京学习的萨克斯奖学金,为福格艺术博物馆征集文物。他给萨克斯写信,说自己住在一栋“完美无比的中式住宅里……我有一位厨师、一位拉黄包车的男孩儿、一条白狗和一位年轻的中国学者。那位学者不讲英语,我可能是你所认识的最幸福之人。每天早上,一位老学者过来给我读3个小时《孟子》。到了晚上,一位年轻学者来读报纸、艺术书籍,或侃大山……周末时,我参观城里的寺庙,或去西山游玩”。

普艾伦所获的奖学金,使他得以(混迹于琉璃厂古董店之间)学习中文,并追求他特别感兴趣的中国戏剧。他学会了演唱整场戏剧,能用刺耳的假声连续唱上半个小时,赢得古典戏剧学会的洋人朋友和中国客人们的阵阵尖叫喝彩。普艾伦的演艺成就给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份中文报纸刊登了3篇文章,记者在文章结尾处写道:“我第一次发现,东西方在同一屋檐下共享真正的快乐。中国人民和外国人民一起同享欢乐!有谁不相信那样的事,就让他拿起毛笔挑战我吧!我会迎接挑战,给他沉重打击!”

在北京家中,有几位适婚年龄的童仆伺候普艾伦的日常生活。他让他们身着中国学者长袍。他给萨克斯写信,抱怨说他的做法搞得“满城沸沸扬扬,大意是说,真可惜,那位阳光年轻人已‘入乡随俗’,还‘与中国戏子及其姨太太们放荡不羁’”。然而,据普艾伦的同事、弗利尔美术馆的毕士博说,普艾伦已经“完全中国化,衣服、食物、脏地板,甚至到了允许他的京巴小崽们到处乱跑撒尿的程度。那些事情必须有个了断,以免变得更糟,哪怕让他远离北京”。

(旅居北京期间,普艾伦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属于中国。他成了一名佛教住持,安排将自己葬于中国的一处佛教墓地。然而,此事受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共产主义政治干涉,他被禁止在中国入土。普艾伦死于日本,葬于京都日本山中商会古董商家族为其提供的墓地。)

1927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波什·雷茨返回荷兰生活。该馆邀请普艾伦担任该馆的临时研究员,以便接替雷茨的工作。普艾伦善于看人下菜碟,会根据你的社会地位或与其亲疏程度,表现得“机智诙谐、温文尔雅、一副学者派头”,或“顽固暴躁,像时兴的游手好闲之辈,变成一位招人嫌的坏蛋(参见电影《晚宴的约定》等),并且表演得绘声绘色”。

在接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邀请时,普艾伦强调了自己为赢得那个位置付出的艰辛努力:

然而,我很清楚(那不是空洞无物的自夸),我在马车里沿沙漠道路颠簸前进的每一分钟(我会情不自禁地琢磨,希望那位赶车的孩子晚饭能有茄子吃),以及我在北京小胡同、戏院、公园、茶馆和中国人家里停留的每一分钟,都为我提供了一种途径,使我对那个伟大的民族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使我有更好的理由断定:这是宋代绘画,那是北魏石刻。我爱中国人。有时候,我也会使他们痛苦不堪。但是,我依然热爱他们,愿意在我墓碑上刻上3米多高的大字:“世上有两个最伟大民族:希腊人和中国人。”

波什·雷茨曾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惨淡经营,只有一名孤零零的助手和极少经费。但是,继任的研究员们都对他取得的成绩赞不绝口,包括他征购的一尊巨大北魏鎏金铜佛像和一批绘画收藏。经查尔斯·弗利尔推荐,雷茨从福开森手中购得那批藏品。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强项,在于它拥有奥尔特曼所藏瓷器和所购青铜器。那批青铜器,从已故鉴赏家、收藏家端方总督家族征集,同样由福开森从中协调完成。然而,那一类藏品,绝对不符合普艾伦核心爱好的胃口。“如瓷器和青铜器那样的美物,似乎与我认为的主要艺术形式——绘画、雕塑和建筑不可同日而语。”普艾伦发誓,“构建与纽约这座城市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规模相匹配的收藏……我们需要重点关注体量大、具有影响力的藏品。”来自龙门石窟的浮雕同时满足了以上两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