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个人、地方与天下认同(第6/13页)

约翰·密尔将公众之善与个性自由并重的原则,在五四的个人主义建构之中,具有重大影响。功利主义与个性主义互相融化,成为最基础的论证之一。傅斯年在《人生问题发端》一文中,引用西方哲人的话说:“我最初所想的是上帝,后来是理,最后是人。”[58]人生的意义不再像传统中国那样来自天命、天道、天理,也不再像清末民初那样来自抽象的公理,而是只能用人生解释人生,这就是用功利主义的“人生的福利(welfare)和人生的效用(effects)去解决人生问题”。他最后认为,正确人生观的结论应该是:“为公众的福利自由发展个人。”[59]五四启蒙思想家心目中“真正的个人主义”,不是杨朱式的唯我、顺世与独善,也不是西方从霍布斯、洛克到亚当·斯密的权利个人主义古典传统。他们受到19世纪的边沁、密尔这些修正派自由主义的思想熏陶,又接上宋明以来朱子学的“自我”与阳明学的“良知”传统,于是,五四的个人主义固然立足于小我,但这个小我不是物欲的、感官享受的小我,而是有个性、有理性、有担当、有责任的小我,个人的终极意义乃是为了人类、社会和公众的那个大我。

五四思想家的功利主义固然重精神之快乐,追求社会的公意,但其趋苦求乐、满足欲望的基本人性观一旦获得价值上的正当性,在社会上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是启蒙者所无法控制的。梁启超在引进边沁的功利主义学说时,就表示出强烈的担心:

天下不明算学之人太多,彼其本有贪乐好利之性质,而又不知真乐利之所存,一闻乐利主义之言,辄借学理以自文。于是竞沉溺于浅夫昏子之所谓利,而流弊遂以无穷。边氏之论,几于教揉升木焉。故教育不普及,则乐利主义,万不可昌言。吾之欲演述边沁学说也久矣,徒坐此,兢兢焉。[60]

为了国家的富强,需要引进进化论和功利主义,但功利主义背后的利益至上和快乐至上,一旦走出学理,又很容易产生流弊。梁启超对边沁就像对待杨朱一样,态度是异常矛盾的。梁任公并非杞人忧天,他这番话写于1902年,到了民国初年,短短10年时间,一股物质主义的狂潮便席卷神州,无法自抑。1913年,杜亚泉在《东方杂志》撰文,指出物欲主义思潮已经泛滥成灾:

今日之社会,几纯然为物质的势力,精神界中,殆无势力之可言,……既为物质的势力所奄有,处其中者,以充满其肉欲为惟一之目的,物质生活之向上,遂有一跃千里之势。[61]

一个本来以精神立国的文明,为什么会如此?杜亚泉认为,这与19世纪后半期世界的变化有关。一种危险的唯物主义流行欧美,输入中国之后,其初为富强论,继为天演论,投入生存竞争之漩涡而不能自拔。国民认物质势力为万能,以弱肉强食为天则。[62]西方人讲权利,讲竞争,尚有服务的观念,各勤其事,各竞其业,但中国人则是鄙弃其固有之职业,终日逐利。利己主义、金钱主义,日益磅礴,辛亥以还,此风尤盛。[63]他沉痛地说:

盖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惨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也,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64]

从杜亚泉的论述之中,可以看到物欲主义在民初已蔚成大潮。物欲主义之所以崛起,乃是与传统的儒家人生价值崩盘有关,而外来的富强论、进化论皆以唯物主义作基础,使得国人认物质为万能,拜金主义、利己主义日益猖獗。整个世界不再有善恶,不再有是非,只剩下优胜劣败,如何自保生存。作为启蒙运动的反思者,杜亚泉的眼光是犀利的,透过物欲主义的表象,点出了现代社会世俗化的内在困境和焦虑。

然而,杜亚泉的论敌们显然有另外的看法。傅斯年并不同意物欲主义与现代性有什么关系,相反,在傅斯年看来,物质主义的人生观来源于传统,与传统的专制主义相关:

中国人物质主义的人生观,最可痛恨。……中国从古是专制政治,因而从古以来,这种主义最发达。专制政治,原不许人有精神上的见解,更教导人专在物质上用功夫。弄到现在,中国一般的人,只会吃,只会穿,只要吃好的,只要穿好的,只要住好的,只知求快乐,只知纵淫欲。[65]

杜亚泉和傅斯年的论述,都看到了物欲主义在清末民初泛滥的现象。章太炎在20世纪初,即看到人类的进化并非直线性的向善,善在进化,恶亦进化。“善恶、苦乐二端,必有并进兼行之事。”[66]以物质主义为基础的富强论和进化论虽然激起了中国人保国保种、迎头赶上的热情,也同时释放出人性中欲望的魔鬼。一位笔名为“民”的作者,在读了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之后,感叹地写道:“金钱金钱!世界社会上凡多之悲惨残酷,由汝而生。”他描述当今的世界已经是“知有金钱而不知有公道”,“知有金钱而不知有真理”,“知有金钱而不知有科学”,“知有金钱而不知有性命”。[67]在传统儒家的重义轻利传统之中,物质主义一直处于边缘的、受压抑的地位。晚清以后,进化论传入中国,机械论宇宙观替代传统的有机论世界观,物质主义在本体层面获得其正当性,进而影响到了人生观。吴稚晖在科学与玄学大论战之中,发表了让胡适大为称赞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将宇宙的本质看作完全受到物理学因果律支配的“漆黑一团”,从“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出发,他将“吃饭”、“生小孩”和“招呼朋友”看作人生观最重要的三个主题。[68]过去不登大雅之堂的饮食男女如今成为人生最重要的目的。这样的人生观不仅是去道德的,也是去精神的。

在清末民初的思想家中,对物欲主义人生观有最深刻观察和批判的,莫过于鲁迅。1908年,时年只有27岁的鲁迅,在日本学医期间发表了《文化偏至论》,对当时正风靡东亚的19世纪西洋文明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批判。在他看来,19世纪的西洋文明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注重物质,二是崇拜多数。工业革命带来的物质进步,形成了物质主义人生哲学,使人类文明走向了歧路:

不知纵令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外此诸端,悉弃置而不顾,则按其究竟,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尽矣。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