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五四: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运动(第3/7页)

陈独秀在《偶像破坏论》一文中慷慨激昂地号召打破一切人间的偶像,除了神佛仙鬼之外,最大的偶像就是晚清以来梁启超、严复所热情召唤的国家。陈独秀轻蔑地说:国家不过是一种骗人的偶像,“他本身并无什么真实能力”,若除去人民,单剩一片土地,国家便什么也不是。人们之所以要保存国家这个偶像,不过是借此对内拥护贵族财主的权利,对外侵害弱国小国的权利罢了。他认为:“各国的人民若是渐渐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这种偶像就自然毫无用处了。”打破一切偶像的目的,乃在于确立新的真理与信仰。国家与鬼神“此等虚伪的偶像倘不破坏,宇宙间实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儿里彻底的信仰永远不能合一!”[23]

1918年,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殉清自杀,引起舆论的关注,并产生不小的争议。社会学家陶孟和在《新青年》撰文,认为梁济殉清不值得,他说:“什么是爱国心呢?所爱的国是什么呢?国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原来没有什么可爱。我们所爱的是同在这个抽象名词里头的生灵。……‘爱国心’这个名词常用为骗人的口头禅:君主用他保护皇室,帝国主义者用他保护资本家的利益,民国的执政者用他保护他们自己的势力。所以为人民全体争幸福才可以激发爱国心,不然,这个名词是最危险、最祸害的。”[24]五四运动后不久,傅斯年离开中国赴英留学,临行之前他在《新潮》杂志上慨然宣布:

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成一个“真我”。[25]

这位五四运动的总指挥、学生爱国运动的领袖,竟然认为国家只是虚幻的偶像,只相信人类和自我?按照爱国主义的一般常理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这不是傅斯年的个人看法,这段话后来被周作人在演讲中引用,并在当时广为流传。[26]五四运动固然是爱国运动,但又不是简单的爱国运动,其背后有更宏大的理想召唤着五四的热血青年。这一理想不是别的,正是当时最流行的世界主义。

五四时期之所以国家主义衰落而世界主义抬头,乃是与“欧战”对中国的刺激有关。自严复引进欧洲的进化论,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接受了进化论为中心的新的世界观,相信西方之所以比中国强,是因为中国的物质实力不如西洋人。于是康有为在晚清提倡“物质救国论”,认为中国文明偏于道德哲学,最缺物质之学,“以中国之地位,为救急之方药,则中国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27]在晚清,除了国家主义之外,最流行的是工商救国,二者合起来便是杨度所提倡的“金铁主义”:对内工商立国,对外军事立国,富民强国的“金铁主义”。[28]然而,“欧战”的爆发与惨烈,让中国知识分子从物质主义与国家主义的这两个梦幻中惊醒。“欧战”之后,梁启超游历欧洲,发现过去的富庶之地,如今一片废墟,他感慨地说:“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29]在西方文明之中,物质主义与国家主义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帝国主义的强权正是建立在船坚炮利的国家实力基础之上。中国公学的教师所编辑的《新群》杂志,其发刊词中检讨将人类和中国引向歧路的谬误学说,罪魁祸首便是国家主义,它引用杜威博士的话说,国家主义只是欧洲对付宗教战争一时的政策,却被误认为人类公共生活的原理原则,“所以酿出了这次欧洲大战争的惨剧”。杂志大声呼吁要“破除国界”,“不该依口学舌的提倡国家主义”。[30]

在列强竞争的险恶环境之中,中国自不能不讲国家主义,但国家主义却是一把双刃剑,不仅有可能病变为帝国主义,也会伤害自身。国民党内的一流理论家朱执信在《建设》杂志上撰写《国家主义之发生及其变态》,讨论中国究竟要不要提倡国家主义,他的结论是:国家主义对于个人主义有优越性,但只能作为手段,不能作为永久的生活标准,因为“国家主义有时为病的发达,则不特无益于国,抑且有害于人类社会”。国家主义虽为吾人必需,却不是吾人之绝对主张。比国家主义更重要的生活形式,乃是“近日为人所认之‘全人类社会’”,即世界主义。[31]

然而,在“欧战”刚刚结束、列强虎视眈眈的1910年代,抛弃国家主义,专讲世界主义是否显得过于浪漫天真?在世界主义大潮汹涌而来的五四时期,有不少知识分子提出这样的疑惑。梁启超承认:“我们须知世界大同为期尚早,国家一时断不能消灭。”但他一改晚清“世界的国家”的主张,试图将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结合起来,建设一种“世界主义的国家”。这种新的国家主义与以往的民族国家至上的爱国主义不同:

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的有所贡献。[32]

世界主义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意味着世界大同的理想,与传统儒家的天下观有着一脉相承之处,我们下面将详细分析,相较于天下主义,世界主义只是获得了一种互助进化论的现代形式而已。当晚清梁启超提倡“世界的国家”的时候,虽然受到“公羊三世说”的影响,他仍然将世界大同视为人类未来的最高境界,但他认为“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未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故吾前此以清谈误国之罪,所不敢辞也”。[33]世界主义,妙则妙矣,却不适合适者生存的当今世界,因而需要“世界的国家”。杨度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将“金铁主义”同样视为一种“世界的国家主义”。[34]当“欧战”暴露出“世界的国家主义”虚妄的时候,深受儒家世界大同思想浸润的中国知识分子迅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从“世界的国家主义”走向了“世界主义的国家”。“世界”与“世界主义”,虽然字面相似却意义不同,所谓的“世界”乃是一个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而所谓的“世界主义”则是一个天下大同、人类互助的价值理想。“世界”是物理性的、去价值的、去伦理的,而“世界主义”是人文性的,具有普世性的价值取向和正义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