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者(第3/7页)

如果说“西部开拓”不存在任何含混不清的问题,那么美国内战的性质和起因,却会引起历史学家无止境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南方奴隶社会的性质,以及南方是否有可能与朝气蓬勃的资本主义北方和谐相处、共存共荣。南方究竟是不是奴隶社会呢?须知黑人在南方各地(除几个小地方外)总是少数,他们不是在典型大种植园里工作的奴隶,而是人数不多的几个黑人在白人农场上劳动或是在白人家里帮佣。毋庸否认,奴隶制度是南方社会的核心机制;我们也不能否认奴隶制度是南北方摩擦和关系破裂的主要原因。然而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南北冲突会导致1861年南方11个州脱离联邦?为什么会导致内战?为什么其结果不是达成某种共处的方案?虽然北方大多数人憎恨奴隶制度,但单单是好斗的废奴主义者毕竟没有足够的力量决定联邦政策。不管商人自己有何看法,但北方资本主义大可先与奴隶制度的南方达成妥协,然后再去剥削南方,就像国际商界与南非“种族隔离政策”达成妥协一样。

当然,奴隶社会注定会灭亡,美国南方奴隶社会也不例外。没有一个奴隶社会的延续时间能超过1848—1890年这段时间——甚至古巴和巴西也不例外(见第十章)。奴隶社会在现实上和道德上都是孤立无援的。在现实上,由于废除了非洲的奴隶贸易(及至19世纪50年代,奴隶贸易相当有效地被制止了),奴隶来源宣告断绝;在道德上,自由主义中产阶级绝大多数一致认为奴隶社会与历史前进步伐背道而驰,在道德上不能允许奴隶制度存在。此外,在经济上,奴隶制度的效益也很差。很难想象美国南方奴隶社会竟能留存到20世纪,很难想象它能比东欧农奴制度存在的时间更长,即使我们认为奴隶制度和农奴制度作为一种生产制度是有能力生存下去的(有几派历史学家持这种看法)。但是促使南方在19世纪50年代走上危机点的,是下面这个更加具体的问题:它难以与朝气蓬勃的北方资本主义共处,以及阻止人口拥向西部。

从纯经济角度来说,北方并不担心南方这个尚未进行工业化的农业地区。时间、人口、资源以及生产力等优势都在北方那边。主要的障碍是政治。南方实际上是英国的半殖民地,南方的大部分原棉都提供给英国,并从自由贸易中取得实惠;而工业的北方很久以来就坚定、激烈地主张保护关税,但由于南方诸州的政治影响(别忘了,南方各州在1850年几乎占联邦半数),北方才无法按其愿望有效实施关税保护政策。北方工业对全国分成一半奴隶社会、一半自由社会的担心绝对比不上对全国分成一半是自由贸易、一半是保护关税的状况。还有一点,南方竭尽全力企图抵消北方的优势,想把北方与内地隔开,企图建立一个面向南方以密西西比河流域为基础的贸易和交通区,而不想面向东方朝着大西洋,而且只要可能就抢先下手,向西发展。这是极自然不过的事,因为南方的贫穷白人早已开始探测和开发西部了。

然而,正因为北方拥有经济优势,所以南方不得不更加顽固地依赖其政治力量,用最正式语言提出其要求和主张(例如坚持一定要正式接受西部新地方的奴隶制度);不得不强调州的自治权(“州的权力”)以对抗中央政府;不得不在全国性政策问题上行使否决权;不得不对北方经济发展泼冷水,如此等等。事实上,当南方实施其向西部扩张的政策时,它很难不成为北方的绊脚石。它的唯一本钱是政治。它绝对是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它不能,也不会在一场发展资本主义的游戏中击败北方)。交通运输方面的每项改善都加强了西部与大西洋的联系。铁路系统由东往西的长度基本上与由北往南的长度差不多,不会长多少。而且西部的人,不论他们是来自北方或南方,都不是奴隶,而是穷人,是白人,是自由人,是被这里免费的土地、金子吸引来的,是来冒险的。将奴隶制度正式推广到新的领地和新的州,这对南方极为重要。南北双方的冲突在19世纪50年代之所以愈演愈烈,主要便是因为这个问题。同时,奴隶制度在西部很难存在,西部的发展事实上的确会削弱奴隶制度。南方领导人曾想要吞并古巴,并建立一个南方—加勒比海种植园帝国,以强化奴隶制度的效果,结果当然未如其所愿。简言之,北方处于能够统一全国的有利地位,南方则不然。南方摆出进攻好斗的架势,但它真正的意图是放弃斗争,脱离联邦。当1860年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林肯当选总统,显示南方已失去“中西部”时,南方所采取的行动明显带有分裂倾向。

内战之火燃烧了四年。就伤亡和损失而言,这是迄至那时规模最大的战争,当然这和那个时代的南美巴拉圭战争相比,多少要逊色一些,与中国的太平天国战争相比,更是黯然失色。北方在军事上表现欠佳,但最终赢得了胜利,因为他们兵源充足,生产力高,而且技术先进。北方毕竟拥有全国70%的人口、80%的壮丁和90%以上的工业产品。北方的胜利也是美国资本主义的胜利,是现代美国的胜利。然而,尽管奴隶制度取消了,但这并非黑人的胜利,不管他是黑奴,还是自由人。经过几年“建设”(也就是强制推行民主化),南方恢复了保守的白人统治,也就是说回到种族主义者手中。北方占领军最后于1877年撤出。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方似乎达到了其目的:南方清一色是民主党的天下,北方共和党人无法与之共事,只好敬而远之(共和党在1860—1932年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把持了总统宝座);南方因而保留了相当多的自治;南方在国会握有阻止议案通过的票数,从而可发挥某些全国性影响,因为它的支持对另一大党民主党的成功是不可或缺的。事实上,南方仍是农业区,贫穷落后,愤世嫉俗,满腹怨言。白人因永远忘不了战争的失败而耿耿于怀,黑人则因被剥夺公民权和白人的残酷压迫而愤恨诅咒。

内战结束后,一度因战争而减慢速度的资本主义发展,开始以戏剧性的姿态突飞猛进,为海盗式的商人们提供相当多机会[这些商人有个美名,叫作“强盗贵族”(robber barons),原意是封建时代对路过自己领地的旅客进行拦路抢劫的贵族]。这个不同寻常的进展,构成了本书所述时期美国历史的第三个部分。“强盗贵族”时代与内战或“蛮荒的西部”不同,它没有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神话,只有民主党人和平民党人把它当作魔鬼研究的一部分,但它仍是美国现实的一部分。“强盗贵族”在今日商界仍依稀可辨。他们曾使英语词汇因之改变,如内战爆发之初,“百万富翁”(millionaire)还是个新词,但当1877年第一代“强盗贵族”的头号人物范德比尔特去世时,他的遗产高达1亿美元,需要有个新词来称呼他,于是有了“亿万富翁”(multimillionaire)一词。有人一直在为这些“强盗贵族”辩护,为他们恢复名誉。有人争辩道,美国大资本家中有许多人是创造发明家,没有他们就没有美国工业化的胜利(而美国工业化胜利是令人难忘的),就没有如此迅速的工业化。所以他们的财产不是来自经济上的抢劫掠夺,而是由于他们的慷慨,以及社会对他们的慷慨的奖励。这种论点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强盗贵族”,因为若碰到类似菲斯克或古尔德这类卑鄙无耻的金融家,就算再能干的辩护士也会为之语塞。然而,若硬要否认下列事实也是没有意义的:这时期的许多大亨、巨头,的确对现代工业经济,或对与工业经济颇不相同的资本主义企业运作,做出了积极的,有时是相当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