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夜[1]

秋美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正在揉黏土,我的工作是用黏土制作形状抽象的偶人。

“你回来了。”

我坐在工作台前打招呼,手依然在动着,用全身去体味秋美的气息。

“回来了。”

秋美说着,嘴唇贴到了我的头顶上。她带来了户外空气的味道。

“外面很热,今天过得好吗?”

我扭过身,送上自己的嘴唇,回答道:“还可以。”我那被空调吹得冰凉的皮肤上,沾上了一点秋美的汗水。

我们三年前在朋友举办的宴会上相遇,一起生活已有一年。或许我对秋美的爱和秋美对我的爱,都超过了对自己的爱。

“今天吃什么?去外面吃?”

我们经常出去吃饭。

“没什么食欲。”我非常清楚自己这样说,秋美会担心。可以说这是一种孩子气的表现。

“中午吃的什么?”

“桃子。”我回答道。

秋美噘起嘴巴。

“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喂,去吃烤肉怎么样?还记得我们是肉食动物吗?”

“你饶了我吧。”

秋美缩了缩脖子,觉得碍事似的把长发拨到背后,然后去冲澡了。

从浴室里传来很大的水流声。我关掉工作时一直习惯开着的CD(今天听的是里基·李·琼斯),眼睛望向秋美的手提包。我真的非常喜欢秋美在家的时间,她要是不出去工作就好了。

最后,我们在家简单地吃了晚饭,然后去附近的酒吧喝啤酒,这是秋美极力要求的。

我们的住所兼我的工作间位于老住宅区中。走十分钟就能到繁华街区,那里有许多酒吧、二手唱片店、烤肉店。在夜幕初临还泛着青色的天空下,我和秋美并肩走在澡堂与百元店林立的通向车站的商业街上。

“唱歌吗?”秋美问。

“不唱。”我回答道。忘记是什么时候了,秋美曾告诉我,她喜欢边走边唱。小时候她觉得默默走路像是在修行,非常痛苦,后来发现一边唱歌一边走能很快到达目的地,从那以后就喜欢上了边走路边唱歌。

我和秋美才相识三年,但对彼此的过去知道得相当详尽。我们交流过一切,像出生的地方、家人、喜欢和讨厌的事情、发型和服装的改变、每一位朋友以及旅行过的地方等。这些事微不足道,却让我们像孤独的磁场般强烈地互相吸引,仿佛我们也到过彼此去过的那些地方。

我觉得在三年前的那一天,我遇到了五岁的秋美,也遇到了十七岁的秋美。当然,秋美也对七岁和二十岁的我表示了欢迎。估计她会说:“你能来真好。”

我们挑选了一家狭小昏暗、酒类品种丰富的酒吧,并排坐在吧台前的位子上,各自要了啤酒。我们俩都喜欢喝啤酒,特别是在晚饭后喝。

“是这样的。”

秋美刚才一直在给我讲浅井一家的故事。浅井是秋美上班的摩托车店的店主。包括女主人和上小学的儿子,这一家据说都是“有趣的、让人感觉很好的人”。那里每天总会发生什么事件,像女主人的误会、夫妇之间的争吵、儿子班主任的家访等,让秋美觉得很好玩。听说夫妇俩都痴迷矢泽永吉,店里收款台的旁边贴着一张他的大海报。

秋美自己也骑摩托车,有时让我坐在后座上,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狂奔。我们有一模一样的头盔,白地红花的那种。

“干杯。”

啤酒端了上来,我们轻轻地碰杯。秋美刚冲完澡,完全没有化妆,脸庞白皙宁静,像孩子一般,长发还略微有些湿。

在昏暗的店中,只有秋美生机勃勃,美丽动人。我心中满怀着谢意,感谢秋美的存在,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她。

“该你了。”秋美把凳子转过来,从正面直视着我,眼神好像很快活,“说说看,对什么不满?”

秋美一边胳膊撑在吧台上,托着下巴。她真是漂亮又特别,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真的。

“没有任何不满。”

我微笑着回答,然后改口说:

“或者说对任何事都不满。因为我们是在死胡同里。”

尽管在吐露心声,可我的声音平缓冷静,甚至像甜蜜的私语。死胡同!实际上,我们就是在死胡同中,无论彼此多么相爱,都无法再向前迈进一步。比如说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离婚,不会怀孕也不会堕胎。一切愿望都已实现,但我想得到更多更多的秋美,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秋美,希望秋美只关注我一个人。

秋美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笑声,说:“千花真是个小傻瓜。”接着又说:“我非常喜欢你,我爱你。”

她说着,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迅速转移了身体重心,从正面有力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她的唇冰凉柔软。

“我们不是已经这样如胶似漆了吗?”

我们注视着彼此。

我注视着她回答:“我知道。”

即使我作出了回答,我们谁也没有移开视线。爱你、爱你、爱你——秋美用不带丝毫羞涩的直率的眼神向我传递这样的信息,她在等待我心情转好笑逐颜开。正如她的期待,我笑了。

秋美满足地喝了一口啤酒,仍然从杯子上方注视着我,说:

“凉啤酒很好喝,但你不觉得稍微温些的也很好喝吗?深夜喝感觉更明显。”

“口感和东京夜晚的空气相似。”

“我喜欢千花的短头发。”

秋美说着,把我后颈的头发揉得乱乱的。

“还喜欢你那纤细匀称的身体,喜欢你丰满的胸,喜欢你的思维方式,还有工作时的背影。”

“别说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打断了她的话。

“更甜蜜的话,你还是留到咱们的纪念日再说吧。”

“听我说。”秋美接着说,“千花,就算你将来上了年纪,不管你的头发变成什么样,不管你是胖了还是胸部萎缩了,我都依然喜欢你。”

为了让我充分理解这句话,秋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

“这样,你还是不满?”

“不是。”

我立刻回答,但话一出口马上感觉茫然若失,于是焦躁地说:

“不对。”

我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然后绞尽脑汁想说清楚:

“比方说,现在发生了大地震,除了我和你,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我两人。真能这样就好了。”

秋美愣住了。

“所有的人?”

“是的,包括我们的兄弟姐妹、朋友、阳子、这里的老板、那边坐着的客人、浅井一家。所有的人。”

刚才提到的阳子,是促使我们结合的朋友的名字。

秋美想了片刻,说:“无所谓。”随后又强调了一遍:“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不在乎。”

“骗人。”我说。但我很清楚,在一定意义上(在此时此刻),秋美说的是真的,我再次感觉我们是在死胡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