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夜[1](第2/2页)

最先说出“我爱你”的是秋美。在阳子家见面后的第二天,我们又相见了,隔了一天又见面了,我们就这样频繁地会面。当时我有恋人,但还是抑制不住想见秋美的渴望,见到她就非常愉快,觉得自己变得自由了,能够脱离这个世界。

在学生时代,我曾经和男人有过几次约会。但是此后,我的信赖和热情再也没有向男人敞开过。

秋美的故事则截然不同。她说自己已经“没有性别差异感”,她有过几年的婚姻经历,说觉得男人也非常不错,但是现在最喜欢我。我们拥有的总是“现在”。

“喂。”秋美抓了几粒下酒的花生,说,“在冲绳时的事,还记着吗?”

“当然。”我应声道。我们互相凝望着,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这样望着,然后轻轻碰了碰杯。

我回忆起那种能压倒一切的自由和幸福,笑着说:

“我们当时脱离了这个世界。”

“千花,开始你还不想去呢。”

“因为那是背信弃义的行为。”

我依然微笑着说,那时的举动毫无疑问是背信弃义的行为,但现在甚至能边笑边谈,这样的事实让我十分吃惊。人无法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在爱情中也是。这是多么残酷啊。

“我们吃了许多肉。”

“因为我们是肉食动物。”

还尽情地做爱。

“那时我们也喝啤酒了吧。”

“在饭馆、酒吧和夜晚的海滨,都喝了啤酒。”

“那酒吧是个小屋子。搞不清是茅草还是稻草或香蕉叶子,总之是用植物铺的房顶。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青年在不停地摇晃调酒器。”

“我记着呢。”

秋美穿着一件大胆的低胸礼服,那个像当地青年的服务生一个劲地来搭话。在冲绳那种地方,露出肌肤的女子绝不止秋美一人,但她那优雅的姿态却格外显眼。

“千花,那个时候,和你在一起让我非常自豪。你和那片土地非常和谐,仿佛是一只动物,一只干净诚实的动物。”

秋美忽然沉默了,我猜她或许和我回忆起了同一件事,就是回到饭店后的事。

“听我说。”过了片刻,秋美说,“和那个时候相比,现在什么都没变。”

或许我应该算是幸福的,遇到了这个人,并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在冲绳捡的贝壳和珊瑚现在还放在我的工作间里。

“千花,我非常喜欢你,简直喜欢得要命。”

“可是——”话一出口,我忽然想哭,慌忙喝干啤酒,又要了第三杯。

“可是什么?”

我摇摇头,竭尽全力恢复自尊和羞耻,回答说:“没什么。”

既然无法引发大地震,把全世界的人都杀光,那么想也没有用,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人生是恋爱的敌人。”

最后,我只向秋美强调了这一句。

“不过,估计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秋美没有笑,也没有惊愕。

“我明白。”

说着,她从凳子上下来。

“不要动。”

她站在我的身后,抱紧我的背,脸颊越过肩膀贴在我脸上。

“人生确实危险,时间在人生中流逝,还会有许多别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狗,有孩子。”

听到秋美的私语,我毫无缘由地渐渐平静下来。

“我呢,还是喜欢跟外界接触。”

秋美的头发垂到我的脖子上,感觉已不再潮湿,柔软轻快。

“不过,仅此而已。”她接着说。

我的皮肤却违反了意志,想去品味秋美的皮肤。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是今晚忍不住想这样。

“还有,”秋美笑着说,“我们不是曾经喜欢危险的东西吗?你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或许会分手,或许不会分手。在我心中,已经把秋美之外的人全部抹杀了。

“心情好点了?”

“好了。”我只能这样回答。或许我是幸福的,至少在今天晚上是幸福的。

跟店里人商量,求他们允许我们把第三杯啤酒连杯子一起带回去。秋美交涉时说好了明天还回来。

“我喜欢边走路边唱歌,也喜欢边走路边喝酒。”秋美说。

“那就边唱歌边喝酒吧。”

“好。”

我们手拉着手,小声哼着歌往回走,时不时喝一口啤酒。在闷热的夜晚,啤酒渐渐变温,味道浓郁温和。

“真是个热带夜啊。”

“嗯,热带夜。”

我们一度站住,深深地亲吻,尽管啤酒是温的,嘴唇却是冰凉而新鲜的味道。

“在冲绳时,也是个热带夜。”

“嗯,热带夜。”

“爱你,爱你,爱你。”

我说着,忽然高兴起来,开心得想要奔跑。

“千花,你真像个孩子。”秋美眉开眼笑地说。

“啊,好幸福。”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天空已不再是青色,也没有变成纯黑色。

“如果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我说。

“可以永远这样。”秋美说,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虚情假意。”两人互相指责道。

回到公寓后,我们也许会依偎在一起睡觉。也许今晚没有性爱,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进入梦乡。在这个既有男人女人,也有小狗小孩的世界的一角。


[1] 日本气象专用名词,当日最低气温超过25℃的夜晚,极难入睡,是夏季炎热的标志。